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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剛明,他就起來了。

    劉三金猶然酣睡未醒,一個吊揚州發纂亂蓬蓬地揉在枕頭上,印花洋緞面子的被蓋,齊頸偎着。

    雖然有一些殘脂剩粉,但經白晝的陽光一顯照,一張青黃色臉,終究說出了她那不堪的身世,而微微浮起的眼膛,更說出了她的疲勞來。

     房間窗戶關得很緊,一夜的煙子人氣,以及菜油燈上的火氣,很是沉重,他遂開門出來,順手卷了一袋葉子煙咂燃。

     金娃子撲在燒火闆凳上,已住了哭,幾點眼淚還挂在臉上。

    土盤子把小案闆上盛滿了飯的一個瓦缽,雙手捧向外面去了。

     金娃子忽在後面哭叫起來。

    蔡大嫂尖而清脆的聲音,也随之在叫:“土盤子你背了時呀!把他絆這一跤!……乖兒,快沒哭!我就打他!” 這番話本是她平常說慣了的謙遜話,任何人聽來,都不覺奇;不知為什麼,羅歪嘴此刻聽來,仿佛話裡還有什麼文章,覺得不炒子而炒蛋,正是她明白表示體貼他的意思。

    他很興奮地答道:“好極了!像炒得這樣嫩的蛋,我在别處,真沒有吃過!” 蔡大嫂生了氣,翻手就在他屁股上拍打了兩下。

     蔡大嫂正高高挽着衣袖,系着圍裙,站在竈前,一手提着鍋鏟,一手拿着一隻小筲箕盛的白菜。

    鍋裡的菜油,已煎得熱氣騰騰,看樣子是熟透了。

     蔡大嫂撲哧一聲,把飯都噴了出來,拿筷子把他一指道:“大老表,你今天真愛說笑!我這一雙手,打鐵都去得了,還說得那麼嬌嫩?”低頭吃飯時,又笑着瞥了他一眼。

     蔡興順已端着飯碗在吃了。

    蔡大嫂盛了一碗飯遞給羅歪嘴道:“大老表難逢難遇來吃頓飯,本待炒樣子的,又怕你等不得。

    我曉得你的公忙,稍為耽擱一下,這頓飯你又會吃不成了。

    隻有炒蛋快些,還來得及,就隻豬油放少了點,又沒有蔥花,不香,将就吃吧!” 蔡興順一聲不響,恍若無事的樣子,仍舊掃他的地。

     蔡傻子這才看見了他,伸起腰來道:“大老表早啦!” 菜上的水分被滾油趕跑之後,才聽見她末後的一句:“……就在這裡吃早飯,好不好?” 羅歪嘴搓着手笑道:“還要費事,咋使得呢?” 羅歪嘴忽然覺得肚裡有點餓,才想起昨夜隻喝了兩杯燒酒,并未吃飯。

    他遂走到前院,陝西客人正在起身,幺師正在收檢被蓋。

    他本想叫幺師去買一碗湯圓來吃的,一轉念頭,不如自己去,倒吃得熱樂些。

     羅歪嘴忙擋住道:“娃兒家,見了媽媽是要鬧的。

    ……土盤子抱開!莫把你師娘的手打閃了!” 羅歪嘴不由地站了起來。

    提着煙杆,掀開門簾,穿過那間不很亮的内貨間,走到竈房門口,大聲問道:“金娃子絆着了嗎?” 竈房裡還在弄菜,他把臉洗了,口漱了,來到鋪面方桌前時,始見兩樣小菜之外,還炒了一碗嫩蛋。

     她那鵝卵形的臉蛋兒,比起兩年前新嫁來時,瘦了好些。

    兩個顴骨,漸漸突了起來。

    以前笑起來時,兩隻深深的酒窩,現在也略淺了。

    皮膚雖還那樣細膩,而額角上,到底被歲月給镂上了幾條細細的紋路。

    今天雖是打扮了,搽了點脂粉,頭發梳得溜光,橫抹着一條窄窄的漂白布的包頭帕子,顯得黑的越黑,白的越白,紅的越紅,比起平常日子,自然更俏皮一點。

    但是微瘦的鼻梁與眼膛之下的雀斑,終于掩不住,覺得也比兩年前多了些;不過一點不覺得不好看,有了它,好似一池澄清的春水上面,點綴了一些花片萍葉,仿佛必如此才感覺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