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轎夫擡起飛跑,有句俗話說:“要吃飯,擡兩縣,要睡覺,擡司道。

    ”她知道大戶人家是多麼講究,房子是如何地高大,家具是如何地齊整,差不多家家都有一個花園。

    她更知道當太太的、奶奶的、少奶奶的、小姐的、姑娘的、姨太太的,是多麼舒服安逸,日常睡得晏晏地起來,梳頭打扮,空閑哩,做做針線,打打牌,到各會館女看台去看看戲,吃得好,穿得好,又有老媽子、丫頭等服侍;竈房裡有夥房,有廚子,打掃、跑街的有跟班,有打雜,自己從沒有動手做過飯,掃過地;一句話說完,大戶人家,不但太太小姐們不做這些粗事,就是上等丫頭,又何嘗摸過鍋鏟,提過掃把?哪個的手,不是又白又嫩,長長的指甲,不是鳳仙花染紅的? 尤其令鄧幺姑神往的,就是講到成都一般大戶人家的生活,以及婦女們争奇鬥豔的打扮。

    二奶奶每每講到動情處,不由把眼睛揉着道:“我這一輩子是算了的,在鄉壩裡拖死完事!再想過從前日子,隻好望來生去了!幺姑,你有這樣一個好胎子,又精靈,說不定将來嫁給城裡人家,你才曉得在成都過日子的味道!” 她總是一個字的回答:“不!”勸很了,她會生氣說:“媽也是呀!你管得我的!為啥子鄉下人的腳,就不該纏小?我偏要纏,偏要纏,偏要纏!痛死了是我嘛!” 她又會做針線,這是在她十五歲上,跟鄰近韓家院子裡二奶奶學的。

    韓二奶奶是成都省裡一個大戶人家的姑娘,嫁到韓家不過四年,已經生了一兒一女,但一直過不慣鄉下生活,終日都是愁眉苦眼地在想念成都。

    雖有妯娌姊妹,總不甚說得來,有時一說到成都,還要被她們帶笑譏諷說:“成都有啥子好?連鄉壩裡一根草,都是值錢的!燒柴哩,好像燒檀香!我們也走過一些公館,看得見簸箕大個天,沒要把人悶死!成都人啥子都不會,隻會作假!”于是,例證就來了。

    二奶奶一張口如何辯得赢多少口,隻好不辯。

    一直在鄧幺姑跟前,二奶奶才算舒了氣。

     有時,因為陰雨或是什麼事,不能到韓家大院去,便在堂屋織布機旁邊,或在竈房燒火闆凳上,同她母親講成都。

    她母親雖是生在成都,嫁在成都,但她所講的,幾乎與韓二奶奶所講的是兩樣。

    成都并不像天堂似的好,也不像萬花筒那樣五色缤紛,沒錢人家苦得比在鄉壩裡還厲害:“鄉壩裡說苦,并不算得。

    隻要你勤快,到處都可找得着吃,找得着燒。

    任憑你穿得再褴褛,再壞,到人家家裡,總不會受人家的嘴臉。

    還有哩,鄉壩裡的人,也不像成都那樣動辄笑人,鄙薄人,一句話說得不好,人家就看不起你。

    我是在成都過傷了心的。

    記得你前頭爹爹,以前還不是做小生意的,我還不是當過掌櫃娘來?強強勉勉過了一年多不操心的日子,生你頭半年,你前頭爹爹運氣不好,一場大病,把啥子本錢都害光了。

    想那時,我懷身大肚地走不動,你前頭爹爹扶着病,一步一拖去找親戚,找朋友,想借幾個錢來吃飯醫病。

    你看,這就是成都人的好處,哪個理睬他?後來,連啥子都當盡賣光,隻光光地剩一張床。

    你前頭爹爹好容易找到趙公館去當個小管事,一個月有八錢銀子,那時已生了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