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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娃娃被我看得不好意思,一根指頭塞在嘴裡,轉到他媽的背後,挽着她的圍裙。我偏要去看他,他偏把一張臉死死埋在他媽的圍裙上。他媽隻顧同我們的媽媽說話,一面向堂屋裡走,他也緊緊跟着。

    爹爹的轎子到了,大姐二姐一同坐着的轎子也到了,王安押着挑子也到了。人是那麼多,又在搬東西,又在開發轎夫、挑夫,安頓轎子。鄧大爺、鄧大娘同他們的媳婦鄧大嫂又趕着在問好,幫忙拿東西,挂蚊帳,理床鋪。王安頂忙了,房間裡一趟,竈房裡一趟。一個零工長年也喊了來,幫着打洗臉水,掃地。鄧幺姐隻趕着大家說話。大姐也和媽媽一樣,一下轎就同她十分親熱起來。

    野娃娃一眨眼就不見了。

    鄧大娘不知為找什麼東西,走進來碰見了。我們告訴她:鄧幺姐的兒子不肯同我們一塊去耍。她遂向他吆喝道:“死不開眼的強

    還是沒有回答。并且把頭越朝下埋,埋到隻看得見一片狹窄的額頭,和一片圓的而當中有個小孔的青料子和尚帽的帽頂。

    沒有回答。

    沒有回答。

    溝邊也沒有。鄧大爺在那裡殺雞,零工長年在刮洗我們帶來的臘肉。

    我說:“該不是啞巴啦?管他的,拖他出去!”

    我告訴二姐:“今天這兒有個野娃娃,鄧幺姐的兒子,土頭土腦的多有趣。”

    我們跳到他身邊。二姐笑嘻嘻地說道:“我都不大認得你了。你叫啥名字呢?”

    我們帶來了幾匣淡香齋的點心。爹爹過了鴉片煙瘾後,總要吃點甜東西的。每次要給我們一些,我們每次也要分一些給金娃子,他與我們就更熟了。

    我們到處找。找到竈房,鄧大嫂已坐在竈門前燒火,把一些為城裡人所難得看見的大柴,連枝帶葉地隻管往竈肚裡塞。問我們來做什麼。我們回說找鄧幺姐的兒子。

    我們一邊一個,捉住他的手腕,使勁拖。他氣力偏大,往裡掙着,我們硬拖他不動。

    我們一直找到鄧大爺住的那偏院,他正憨癡癡地站在廂房檐下一架黃澄澄的風簸機的旁邊。

    就是第二天的下午吧,他領我們到溝裡去捉小螃蟹。他說,溝裡很多,一伸手就捉得到的。我不敢下水,他卻毫不在意地把朝元鞋一脫,就走了下去。溝邊的水還不深,僅打齊他的膝蓋。他一手挽着棉襖,一手去水裡掏摸,并不如其所言:一伸手就捉得到。他又朝前移兩步,還是沒有。他說,溝的那畔石縫裡多。便直向那畔踩去,剛到溝心,水已把他的夾褲腳打濕了。二姐很擔心,叫他轉來。他一聲不響,仍舊朝前走去,才幾步,一個前撲,幾乎整個跌到水裡,棉襖已着打濕不少。二姐叫喚起來,他回頭說道:“絞幹就是啦!”接着走上溝來,把棉襖夾褲通脫了,裡面隻穿了一件又小又短的布汗衣,下面是光屁股。

    她說:“怕在溝邊上吧?那娃兒光愛跑那些地方的。”

    到第二天,金娃子才同我們耍熟了。雖然有點傻,卻不像昨天那樣又怯又呆的了。

    二姐道:“你不冷嗎?”

    二姐攔住她道:“不要打他,鄧大娘!他叫啥名字呀?”

    二姐把眼睛幾眨道:“鄧幺姐的兒子?我像記得。……在哪裡?我們找他耍去。”

    東西!這樣沒出息!還不走嗎?……看我打你幾耳光!”

    “着了涼,要害病,要吃藥的。”

    “怕啥子!”

    “怕啥子!”

    “叫金娃子。……大概跟少爺一樣大吧?……還在念書哩!你們考他一下,看他認得幾個字……”

    “你幾歲?”

    “你也不大認得我了嗎?”

    二姐終究擔心,飛跑去找他的媽。他媽走來,另自拿了件衣裳,一條布褲,也不說什麼,隻罵了幾句:“挨刀的!短命的!就是你顧家老子把你慣壞了!”照屁股就是一頓巴掌。我幫着二姐把他的媽拉開。他穿衣裳時,眼淚還挂在臉上,已向着我們笑了,真憨得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