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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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他便像什麼都忘記了一般,一面咳喘着,一面舉起稻稈向連枷上敲了下去。

     華生很少注意他,也不和他說閑話,隻是彎着腰,迅速地一把把的割下稻稈,整齊地擺在田上,有時覺察出阿哥離開那一排排的躺着的稻稈太遠了,便走過去幫他把稻桶推了近去。

     “你也該歇歇了,”他說着沒注意葛生哥的回答,已經走到原處割稻去,因為他知道,無論怎麼說,阿哥是勸不轉來的。

     此外,他的全部的思想正被憎恨、憤怒和痛苦占據着,沒有一刻安靜。

     菊香那丫頭,他知道,已和阿珊那厮正式訂婚了,而且是自願的,大家傳說,所以叫做文明訂婚。

    鄉長傅青山是媒人,這又是體面極了—— 哼!…… 華生簡直不願意想到這些事情,這些事情太卑鄙可恥了。

    但是不知怎的,他的腦子總是被這些事情緊纏着:一會兒菊香,一會兒阿珊,一會兒阿如老闆,一會兒鄉長傅青山,接着便是黑麻子溫覺元,阿品哥…… “有一天……”華生緊咬着牙齒說,把一切憤怒全迸發在鐮刀上,一氣就割倒了長長的一排稻稈。

     随後他看看割下的稻稈積得多了,便走過去幫着葛生哥打了一會稻;待稻桶裡滿了谷子,他又把它裝在籮裡,挑到屋前去,交給了葛生嫂。

     “全是秕子!三成還不到!”葛生嫂不息地叫苦說。

    “你們辛辛苦苦割下來做什麼呀!讓它爛在田裡還好些!這種秕子,連雞也不要吃的!” 華生沒回答,挑着空籮走了。

    他不注意這些。

    他做工是為的要度過苦惱的時光。

     但時光是綿延不盡的,而他的苦惱也像永不會完結的模樣。

    不但他一個人,他覺得幾乎所有的窮人都一樣。

    眼前的例子太多了:他的阿哥,阿波哥,阿曼叔……他們的一生都清楚地橫在他眼前了,全是透不過氣來似的過着日子…… “這樣活着,不如早點了結!……”他絕望地想,“要不然,就去背槍杆,痛快地殺人放火,跟敵人拚個你死我活……種田不是人幹的!……永生永世出不得頭,受辱受恥出不得氣……” 他這樣想着,挑着空籮往田頭走去,忽然望見田野上起了紛亂…… 像發生了什麼意外似的,附近的農人們都紛紛背着扁擔、鐮刀和一些零碎的農具向家裡跑了。

    沒有一聲叫喊,也沒有言語,隻是互相用手搖着打招呼,輕手輕腳的四面溜着。

     有好幾個人一臉蒼白,慌慌張張的從華生身邊擦了過去,華生才站住腳想問他們,他們隻揮一揮手,表示叫他回家,便已跑遠了。

     “奇怪!奇怪!……”他喃喃地自語着,往四處望去。

     四處并沒有什麼不同,隻見農人們四散跑着。

    他看見他的阿哥和阿曼叔也遠遠地背着一些農具向這邊跑來了。

     “天崩了嗎?”他忽然看見永福和長福兩兄弟迎面跑來,他便用空擔子擋住了路,這樣問着。

     但是他們沒有回答,對他噘一噘嘴,哭喪地皺了一皺細小的眼睛,就想從扁擔下竄了過去。

     華生立刻把永福的手臂捉住了,用後面的一隻空籮擋住了長福。

     “什麼事情呀,這樣大驚小怪?快說!” “嗳!走吧……”永福低聲地回答說,竭力掙紮着想溜了走。

     華生緊緊地握着他的手,不肯放松。

     “說吧!說了放你!” 永福慌了,發着抖,東西望了一望,貼着華生的耳朵。

     “共!……” “什麼?……” “共!……來了呀!” “來了?”華生重複着說,不覺笑了起來,“我們有什麼好共嗎?真見鬼呀!……回去,回去,跟我到田頭去!” “天呀!……”永福叫了起來,“别開玩笑了!……” “來了,我給你們擔保!……哈,哈,哈!……”華生愈加大聲地笑了起來,故意不肯放手。

     長福急得發氣了,握緊了拳頭。

    但永福一面對他兄弟搖着手,一面哭泣似的說: “饒命吧,華生,我求你……”他屈下膝,想跪了下去。

     華生松手了,露着可憐的神情,說: “想不到這樣膽小……” 随後他看見他們沒命似的跑去,又不覺哈哈大笑起來,喃喃地說: “我道什麼大禍來了,原來是這樣一回事……” 他挑着空籮,重又向前面走去。

    他看見他的阿哥和阿曼叔也慌慌張張地來了。

    他們老遠的就對他揮着手,要他回家,華生嘻嘻地搖着頭迎了上去。

     “走吧,華生,”葛生哥終于驚駭地把他擋住了。

    “消息不好,避過風頭再來收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