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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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三天,黑麻子溫覺元,傅家橋鄉公所的事務員,拿着一根打狗棍邁步在前,鄉公所的書記益生校長挾着一個烏黑發光的皮包,搖晃着瘦長的身子在後,從這一家走到那一家,從那一家走到這一家,幾乎走遍了傅家橋所有的人家。

     于是剛從熱鬧中平靜下來的村莊又給攪動了。

     “上面命令,募捐掏河!” 溫覺元粗暴地叫着,孟生校長翻開了簿子說: “你這裡五元,鄉長派定。

    ” 輪到葛生嫂,她直跳起來了。

     “天呀!我們哪有這許多錢!菩薩剛剛迎過,就要落雨了,掏什麼河呀……” “上面命令,防明後年再有天旱。

    ”孟生校長說着,提起筆蘸着墨。

     葛生嫂跳過去扳住了他的筆杆: “五角也出不起,怎麼五元?你看我家裡有什麼東西?全是破破爛爛的!……剛打過齋,募過捐,葛生已經掙斷了腳筋!……” 黑麻子走過來一把拖開了葛生嫂,用勁地撚着她的手腕,惡狠狠地瞪着眼說: “上面命令,聽見嗎?” “你……你……”葛生嫂苦痛地扭着身子,流着淚,說不出話來。

     正當這時,華生忽然出現在門口了。

    他憤怒地睜着眼睛,咬着牙齒,嘴唇在不自主地顫栗着。

     “華生!……”孟生校長警告似的叫着說。

     溫覺元縮回手,失了色,但又立即假裝出笑臉勸解似的說: “不要搶……讓他寫,這數目并不多呢……”接着他轉過身來對着華生說,“你來得好,華生,勸勸你的阿嫂吧……” 華生沒做聲,仍然睜眼望着他和葛生嫂。

     “華生,你看吧,”孟生校長說了,“上面命令,募捐掏河,大家都有好處,大家都得出錢的……” 葛生嫂一聽到錢,忘記了剛才受侮辱,立刻叫了起來:“五元錢!我們這樣的人家要出五元錢!要我們的命嗎?……迎過神了,就要落雨了,掏什麼河?” “剛才對你說過,防明年後年再有旱天,”黑麻子說。

     “今年還管不着,管明年後年!你不看見晚稻枯了嗎?我們這半年吃什麼呀?……五角也不捐!” “那怕不能吧,”孟生校長冷笑地說。

    “阿英聾子也出了八角大洋的。

    ” “什麼?”華生憤怒地問。

    “阿英聾子也該出錢?” “那是上面的命令。

    ”黑麻子回答說。

     但是孟生校長立刻截斷了他的話: “也是她自己願意的。

    ” “命令?……”華生憤怒地自言自語說。

    “也是她自己願意?……” “我看我們走吧,”孟生校長見機地對溫覺元說。

    “彌陀佛既然不在家,下次再說,橫直現在沒到收款的時候……”他說着收起皮包,往外走了。

     “不出錢!”葛生嫂叫着。

     “我們自己去掏!”華生說,“告訴鄉長沒有錢捐,窮人用氣力。

    ” “這怕不行吧,”孟生校長走出了門外,回答說,“那是包工制,早已有人承辦了。

    ” “那是些山東垮子,頂沒出息的!”黑麻子在前面回過頭來冷笑地回答着華生。

     “畜生……”華生氣忿地罵着。

     黑麻子又轉過頭來,猙獰地哼了一聲,便轉了彎,不再看見了。

     “什麼東西……什麼東西……”華生撚着拳頭,蹬着腳。

     “你去找阿哥來,華生!這次再不要讓他答應了!什麼上面命令!都是上面命令!我知道有些人家不捐的,他們都比我們有錢,從前什麼捐都這樣!我們頂多捐上一元,現在隻說不捐!隻有你那阿哥,一點不中用,快點阻止他……” “嗳,提起阿哥,就沒辦法。

    他一定會答應的,任你怎樣阻止他吧,我不管。

    這種人,倘使不是我親阿哥,我……”華生不再說下去了,他終于覺得他阿哥是個好人。

    “不錯,他是個好人,可是太好了,在這世上沒有一點用處……” “我一生就是吃了他的虧!”葛生嫂訴苦說。

     “所以人家對我也欺侮……” “這麼窮,生下許多孩子,要穿要吃,苦得我什麼樣……你看,你看,”她忽然指着床上的小女孩,“沒睡得一刻鐘就已醒來了,我一天到晚不要休息!” 華生往床上望去,他的小侄女正伏在那裡豎着頭,睜着一對小眼睛,靜靜地望着他們,傾聽着。

     “叔叔抱吧,好寶寶,”他伸着兩手走了過去。

     但是她忽然叫了一聲“媽”,傷心地哭了。

     “沒有睡得夠,沒醒得清,”葛生嫂說。

     “好寶寶,不要哭,叔叔抱你買糖去,”華生一面拍着她的背,一面吻着她的額角,“你閉了嘴,我抱你買糖去,紅紅的,甜甜的,好嗎?這許多,這許多……” 孩子的臉上挂着晶瑩的淚珠,笑了起來。

    華生高興地一把抱起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