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拖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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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rdquo,&ldquo阿伯&rdquo,&ldquo阿叔&rdquo,在鄉裡個個是熟人,是親人,你喊我,我喊你,你到我家裡,我到你家裡,什麼也給你想到,提到。

    在李公館就不同:他不敢跑到客堂間去,不敢上樓去,無論怎樣喜歡他的侄兒子阿寶;他的嫡堂兄弟李國材昨夜隻在二樓的涼台上見他到了涼台下,說了幾句客套話,也便完了,沒有請他上樓,也沒有多的話。

     &ldquo做官的到底是做官的,種田的到底是種田的,&rdquo他想,感覺到這是應該如此,但同時也感覺到了沒趣。

     他一路想着,蹒跚地走進了李公館,心裡又起了一陣恐慌。

    他怕他的堂兄弟在客堂間裡備好了酒席,正在那裡等待他。

     &ldquo那就糟了,那就糟了&hellip&hellip&rdquo他想,同時聞到了自己身上的汗臭。

     &ldquo啊,你回來了嗎?我們等你好久了。

    &rdquo阿二坐在汽車間的門口說。

    &ldquo少爺買了許多衣服,穿起來真漂亮,下午三點鐘跟着老爺和奶奶坐火車去廬山了。

    這裡有一封信,是老爺托你帶回家去的;幾元錢,是給你做路費的,他說謝謝你。

    &rdquo 國良叔呆了一陣,望着那一幢黑暗的三層樓,沒精打采地收了信和錢。

     &ldquo阿三哥呢?&rdquo &ldquo上大世界去了。

    &rdquo 國良叔走進阿三的房子,倒了一盆水抹去了身上的汗,把那一隻新買的拖鞋和一封信一包錢放進藤籃,做了枕頭,便睡了。

     &ldquo這樣很好&hellip&hellip明天一早走&hellip&hellip&rdquo 第二天黎明他起來洗了臉穿上舊草鞋把錢放在肚兜裡提着那個藤籃出發了。

    阿二和阿三正睡得濃,他便不再去驚醒他們,隻叫醒了管門的阿大。

     他心裡很舒暢,想到自己三天内可以到得家鄉。

    十幾年沒到上海了,這次兩夜一天的擔擱,卻使他很為苦惱,不但打消了他來時的一團高興,而且把他十幾年來在那偏僻的鄉間安靜的心意也攪亂了。

     &ldquo再不到上海來了,&rdquo他暗暗地想,毫不留意的往南火車站走了。

     但有一點他卻也不能不覺得怅惘:那便是在鄉裡看着他長大,平日當做自己親生兒子一樣看待的阿寶,現在終于給他送到上海,不容易再見到了。

     &ldquo從此東西分飛&mdash&mdash拆散了&hellip&hellip&rdquo他感傷地想。

     忽然他又想到了那一隻失掉的新買的皮拖鞋: &ldquo好像石沉大海,再也撈不到了&hellip&hellip&rdquo 他緊緊地夾着那個裝着另一隻拖鞋的藤籃,不時伸進手去摸摸像怕再失掉似的。

     &ldquo紀念,帶回家去做個紀念,那個人的話一點不錯。

    好不容易來到上海,好不容易買了一雙拖鞋,現在隻剩一隻了。

    所以這一隻也就更寶貴,值得紀念了。

    它可是在上海買的,走過許多熱鬧的街道,看過許多的景緻,冒過許多險,走過大公館,現在還要跟着我坐火車,坐汽船,爬山過嶺呀&hellip&hellip&rdquo 他這樣想着又不覺漸漸高興起來,像得到了勝利似的,無意中加緊了腳步。

     街上的空氣漸漸緊張了,人多了起來,車子多了起來,店鋪也多開了門。

    看看将到南站,中國地界内愈加熱鬧了。

    尤其是那青天白日的國旗,幾乎家家戶戶都高挂了起來。

     &ldquo不曉得是什麼事情,都挂起國旗來了,昨天是沒有的,&rdquo國良叔想,&ldquo好像歡送我回家一樣&hellip&hellip哈哈&hellip&hellip說不定昨天夜裡打退了東洋人&hellip&hellip&rdquo 國良叔不覺大踏步走了起來,好像自己就是得勝回來的老兵士一般。

     但突然,他站住了,一臉蒼白,心突突地跳撞起來。

     他看見兩個穿白制服背着槍的中國警察從馬路的對面向他跑了過來。

     &ldquo唗!&hellip&hellip&rdquo其中的一個吆喊着。

     國良叔驚吓地低下了頭,兩腿戰栗着,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

     &ldquo把國旗挂起來!聽見嗎?上面命令,孔夫子生日!什麼時候了?再不挂起來,拉你們老闆到局裡去!&rdquo &ldquo是,是&hellip&hellip立刻去挂了&hellip&hellip&rdquo國良叔旁邊有人回答說。

     國良叔清醒了過來,轉過頭去,看見身邊一家小小的舊貨店裡站着一個中年的女人,在那裡發抖。

     &ldquo原來不關我的事,&rdquo國良叔偷偷地拍拍自己的心口,平靜了下來,随即往前走了。

     &ldquo上海這地方真不好玩,一連受了幾次吓,下次再不來了&hellip&hellip&rdquo 他擠進熱鬧的車站,買了票,跟着許多人走上火車,揀一個空位坐下,把藤籃放在膝上,兩手支着低垂的頭。

     &ldquo現在沒事了,&rdquo他想,&ldquo早點開吧!&rdquo 他知道這火車是走得非常快的,兩點鐘後他就将換了汽船,今晚宿在客棧裡明天一早便步行走山路晚上宿在嶺上的客棧裡,後天再走半天就到家了。

     &ldquo很快很快,今天明天後天&hellip&hellip&rdquo 他這樣想着仿佛現在已到了家似的,心裡十分舒暢,漸漸打起瞌睡來。

     &ldquo站起來,站起來!&rdquo有人敲着他的肩膀。

     國良叔朦胧中聽見有人這樣吆喊着。

    揉着眼一邊就機械地站起來了。

     &ldquo給我搜查!&rdquo 國良叔滿臉蒼白了。

    他看見一大隊中國兵拿手槍的拿手槍,背長槍的背長槍,惡狠狠地站在他身邊。

    說話的那個人摸摸他的兩腋,拍拍他的胸背,一直從胯下摸了下去。

    随後搶去了藤籃,給開了開來,一樣一樣地拿出來。

     &ldquo誰的?&rdquo那長官擊着那一隻拖鞋,用着犀利的眼光望望鞋,望望國良叔的腳和面孔。

     &ldquo我的&hellip&hellip&rdquo國良叔嗫嚅地回答說。

     &ldquo你的?&rdquo他又望了一望他的腳,&ldquo還有一隻呢?&rdquo &ldquo失掉了&hellip&hellip&rdquo &ldquo失掉了?新買的?&rdquo &ldquo昨天買的&hellip&hellip&rdquo &ldquo昨天買的?昨天買的就失掉了一隻?&rdquo &ldquo是&hellip&hellip&rdquo &ldquo在什麼地方?&hellip&hellip&rdquo &ldquo中國地界&hellip&hellip&rdquo &ldquo放你娘的屁!&rdquo那長官一把握住了國良叔的臂膀,&ldquo老實說出來!逃不過老子的眼!&rdquo &ldquo老爺&hellip&hellip&rdquo國良叔發着抖,哀呼着。

     &ldquo給綁起來,帶下去,不是好人!&rdquo那官長發了一個命令,後面的幾個兵士立刻用繩索綁了國良叔的手從人群中拖下了火車,擁到辦公室去。

     國良叔昏暈了。

     &ldquo招出來&mdash&mdash是××黨?老子饒你狗命!&rdquo那長官舉着皮鞭。

     &ldquo不,不&hellip&hellip老爺&hellip&hellip饒命&hellip&hellip&rdquo &ldquo到哪裡去?&rdquo &ldquo回家去&hellip&hellip&rdquo &ldquo什麼地方?&rdquo &ldquo黃山岙&hellip&hellip&rdquo &ldquo黃山岙?從哪裡來?&rdquo &ldquo黃山岙&hellip&hellip&rdquo &ldquo什麼?在上海做什麼?&rdquo &ldquo給堂阿哥送孩子來&hellip&hellip老爺&hellip&hellip&rdquo &ldquo什麼時候到的?&rdquo &ldquo前天&hellip&hellip&rdquo &ldquo堂阿哥住在哪裡?&rdquo &ldquo地名在這裡&hellip&hellip老爺&hellip&hellip&rdquo國良叔指着肚兜。

     那長官立刻扳開他的肚兜,拿出紙條來。

     &ldquo什麼?堂阿哥叫什麼名字?&rdquo &ldquo老爺,叫李國材&hellip&hellip是委員&hellip&hellip&rdquo &ldquo委員?&hellip&hellip李國材?&hellip&hellip&rdquo那長官口氣軟了。

    轉身朝着身邊的一個兵士:&ldquo你去查一查電話簿,打個電話去,看有這回事沒有!&hellip&hellip那麼,&rdquo他又問國良叔,&ldquo你叫什麼名字呢?陳&hellip&hellip&rdquo &ldquo不,老爺&hellip&hellip我叫李國良&hellip&hellip&rdquo &ldquo好,李國良,我問你,那一隻拖鞋呢?&rdquo &ldquo給警察老爺扣留了說&hellip&hellip是路上不準穿拖鞋&hellip&hellip說是新生&hellip&hellip&rdquo &ldquo這話倒有點像了,你且把這一隻拖鞋檢查一下,&rdquo那長官把拖鞋交給了另一個兵士。

     &ldquo報告!&rdquo派出打電話的那個兵士回來了,做着立正的姿勢,舉着手。

    &ldquo有這件事情,這個人是委員老爺的嫡堂兄弟&hellip&hellip&rdquo &ldquo得了,得了,放了他吧&hellip&hellip&rdquo &ldquo報告!&rdquo老二個兵士又說了起來,&ldquo底底面面都檢查過,沒看見什麼&hellip&hellip&rdquo &ldquo好,還了你吧,李國良&hellip&hellip是你晦氣,莫怪我們,我們是公事,上面命令&hellip&hellip趕快上火車,隻差三分鐘了&hellip&hellip再會再會&hellip&hellip&rdquo 國良叔像得到大赦了似的,提着藤籃,舉起腿跑了。

     &ldquo還有三分鐘!&rdquo他隻聽見這句話。

     &ldquo拖鞋帶去,拖鞋!&rdquo那兵士趕上一步把那一隻拖鞋塞在他的手中。

     國良叔看見打旗的已把綠旗揚出了。

    火車嗚嗚叫了起來,機頭在喀喀地響着。

     他倉皇地跑向前,連跳帶爬地上了最後的一輛車子。

     火車立刻移動起來,漸漸馳出了車站。

     國良叔靠着車廂昏暈了一陣,慢慢清醒轉來,捧着那一隻拖鞋。

     那一隻拖鞋已經給割得面是面,底是底,裡子是裡子。

     &ldquo完了,完了!&rdquo國良叔叫着說,&ldquo沒有一點用處,連這一隻也不要了!&rdquo 他悲哀地望了它一陣,把它從車窗裡丢了出去。

     過了一會兒,國良叔的臉上露出了一點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