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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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的?楊曉冬想起事變前這座叫人憧憬的校舍:兩排常青柏樹的盡頭,排頭似的蹲着兩棵傘形洋槐樹,槐樹簇擁着開敞的朱紅大門。

    迎面是噴水池,周圍栽滿各種鮮花。

    一群群比鮮花還嬌豔的姑娘們,經常在這裡出出進進。

    從校門外路過,可以看到巍峨陡立的假山和假山兩側的成蔭綠樹。

    透過綠樹茂林隐約瞧見宮殿式的建築…… 楊曉冬腦海裡正在搜尋記憶的時候,乘車已到學校的牆垣。

    原來的绛色圍牆,已變成鉛灰色。

    牆頭上挂了三道通着電流的蒺藜絲。

    門外傘狀洋槐已沒影了,代替它們的是兩座碉堡。

    朱紅大門不見了,鐵栅欄擋住門口。

    透過栅欄,有兩個戴鋼盔的日本兵,他們機械地不停地倒替着位置,從微黃的電燈光下看去,活象一對幽靈舞蹈。

    幽靈背後,看不清什麼,隻是一片可怕的黑暗。

    楊曉冬看了這些慘景,咬緊牙齒,想:聖潔的國土,美麗的城池,被野獸們糟蹋到什麼地步啊! 走過女二中,韓燕來扭過頭來小聲說:“剛才那個地方住的是日本憲兵隊,老百姓叫它閻王殿。

    很多好人,隻見抓進去,不見放出來,夜深時,沒人敢從這兒走!” “敢是戒嚴?” “就是不戒嚴,誰忍心聽那受刑不過的嚎叫呢!” “原來這樣。

    你蹬快點,咱們回家吧!”
小燕撩開門簾,對着院中的積雪說:“這老天哪!說下雪,就忙忙亂亂地整天下個不停;現在停了,又不聲不響地也不告訴人。

    ” 西屋周伯伯說:“小燕子!你嘟囔個啥?” “雪停啦!周伯伯。

    ” “你掃出條路來,别叫楊叔叔回來深一腳淺一腳的。

    ” “俺們的屋子還沒拾掇好呢!” “那忙什麼,先掃雪——從大門掃到北屋。

    問問苗先生吃過晚飯沒有,他願不願意殺一盤棋?” 小燕胳肢窩裡掖着掃帚,踩着沒鞋幫的厚雪,走出大門,到她早晨站過的那棵柳樹下,放眼向東北方向了望。

    停雪後的晚上,房屋披上潔白素裝,柳樹變成臃腫銀條,城牆象條白脊背的巨蛇,伸向遠遠的灰蒙蒙的暮色煙霭裡。

    遠望紅關帝廟一帶,是一片看也看不清的青悠悠的建築;近處,西下窪坎坷不平的地面,被雪填平補齊,變成白茫茫的一片平地。

    小燕一天來心情愉快,見到這些景色,更加興奮,見了什麼想跟什麼說話;她覺得四周的一切都象有了生命,而凡有生命的東西都向她微笑點頭。

    猛擡頭,發現廣場邊沿黑魆魆的象是楊叔叔同哥哥回來了。

    她等着和他們招呼,甚至想躲在樹後吓唬他們一下。

    可是左等右等,他們始終遲遲不前,她再仔細看時,哪裡有叔叔哥哥,原是一堵牆。

     “真是背興,哪有小孩眼花的?” 她等到嘴唇哆嗦發抖的時候,才走回家來。

    虛掩住門,開始掃雪。

    雪厚盈尺,一掃帚下去一個窠,用力連掃幾下,才露出那黧黑的冰凍地皮。

    她十分喜愛雪的潔淨,細心地不讓隆起的雪堆濺上一點黑土星。

    這樣,等掃到苗先生門口時,渾身都冒汗了。

    她挺直腰身呼了一口長氣,清冷新鮮的空氣使她精神格外振奮起來。

     她瞥了北屋一眼,北屋燈光下,周伯伯同苗先生正在殺棋。

    周伯伯是紅臉,濃眉,大眼,寬嘴岔。

    苗先生,發灰白,臉蠟黃,細眼瘦臉尖嘴頭。

    兩人同庚,都是屬虎的,滿五十歲了。

    周伯伯象隻粗犷碩大的老虎,苗先生象條短小玲珑的蠍虎。

    周伯伯雙手有力地捺住桌角,胸脯前靠,洪亮的嗓子喊着:“快走!走呵!” 苗先生離桌子半尺坐着,腦袋左右搖晃,不管對方怎樣催,他絲毫不着急,慢條斯理地說:“慢着,别心急,綿羊遲早會趕到山裡的。

    ” 周伯伯專心下棋,似乎他這一輩子所關心的就是這盤棋了。

    小燕在窗外越看越生氣,推門進去,狠歹歹地站在他身旁,周伯伯根本沒注意她走進來。

    她站了分把鐘,再也忍不住了: “周伯伯,你的棋走得怪自在呢!” 對方“嗯”一聲,眼睛沒有離開棋盤。

     “楊叔叔的事,到底咋辦?跟苗先生說說嘛。

    ” “你這孩子,真唠叨,大雪天,聯保所還有辦公的?先住下就是。

    頂卒!” 苗先生提一步車,威脅住周伯伯兩個過河不靠攏的卒子。

    他松了口氣,尖嘴頭吮住一支“飛馬牌”的紙煙,欣賞着對方的困難處境。

    移時,回過頭來說:“小燕兒,你家客人下火車丢了證明書嗎?這不礙,戶籍科裡咱們有朋友,托他補一個就是。

    ”看到對方為自己兩個卒子的命運擔心,他越發高興:“沒關系,我最喜歡念書人,沒地方的話,就住到五号房間。

    ”五号房間緊挨着周伯伯的屋,是個小跨間,不久之前為一個打鼓兒的單身漢所住。

    這間小屋空了兩個多月,這對作為二房東的苗先生來說,當然是一筆損失。

     聽到丈夫的話,苗太太從燈後面伸出頭來說:“這房間可不能随便租賃,說不定人家啥時候回來哩。

    ”她的話明是扯謊,打鼓兒的早已退了戶口,肯定不再回來。

    她說這話的本意是覺得小燕家的來客既是識文斷字的人,這些人條理多,眼皮兒尖,說話刻薄,找個職業,十之八九是混官面。

    同這種人住同院,出門入戶都不方便。

    不過她也願意讓出這間空房,得點零錢花。

     小燕聽說苗先生同意楊叔叔搬進來,非常高興,想不到苗太太潑一瓢冷水。

    但她清楚苗家的生殺大權操在男的手裡,便先争取主導方面。

    她說:“俺楊叔叔書理兒深,住在咱們院裡,苗先生滿肚子文章,就有地方施展了。

    ”一會兒又用誇耀的口吻對女主人說:“苗太太呀!你可曉得俺楊叔叔的為人嗎?他可善良啦。

    跟這種人同院住,打着燈籠也難尋呀!”可是她的話并沒引起多少反應。

    下棋的專心厮殺,苗太太針線活兒緊。

    小燕心中有事,裡走外轉,有時候象隻小公雞似的,挺直脖子,注意着外面。

    韓燕來一敲門,她便飛也似的跑出去。

    楊曉冬他們剛一進院,她一劃上門,就快步到北屋給下棋人報了個信。

    苗先生聽了,說請客人進北屋坐。

    周伯伯馬上拉開大嗓門,“楊老弟!苗先生請你北屋坐哩,來吧,這裡有開水喝!” 韓燕來扯住楊曉冬的袖口,說:“不去,别同這種人打交道。

    ”楊曉冬知道燕來指的是苗先生,覺種認識這個人有好處,沒好處也不能不周旋一番,不然怎能在這裡站腳存身呢。

    他拒絕了韓燕來的意見,一面端詳窗戶上苗先生的影子,跟随小燕,進了北屋。

    沒等人介紹,他主動地問候了苗先生和他的全家。

    苗先生發覺來客談吐文雅,舉止大方,立刻産生了敬重之意,他停了棋,試着從炕上滑下來。

    楊曉冬雙手攔住,“自家人,不要客氣,我也來觀棋。

    ”說着在小燕搬來的長凳上打橫坐下。

    苗太太見客人橫炕坐下,趁人不注意,将身子慢慢地朝燈影裡移動,借丈夫的身體,遮住客人的視線。

     棋局重新開始了。

    兩個指揮員,兩種戰鬥風格:周伯伯大殺大砍,直出直入,專門“對車”;苗先生雖然對這種無禮的棋風很惱火,但當着客人,不願意暴露自己沒修養,偷偷地用鄙夷的神情橫掃了對手一眼,然後委屈地将自己的“車”收回去。

     壺水開了,小燕忙的象在自己家裡一樣,灌好茶壺,又去通火爐。

    火星四濺,火苗高竄,屋子裡溫度突然熱呼呼的,很有生氣。

    楊曉冬在路上受到寒冷的身子,漸漸回暖過來。

    他接過小燕斟好的茶,頭兩杯遞給下棋的雙方對手。

    苗先生全副精神貫注在棋局的勝敗上,接茶杯時,隻說了聲謝謝,頭也不回,眼睛仍然緊緊地盯着棋盤,楊曉冬根本不注意這些小節,端着第三杯茶很客氣地送到苗太太跟前。

    苗太太三十出頭了,雖是三個孩子的母親,對她丈夫來說,還是個年輕的妻子。

    人長的不難看,穿的也整齊。

    在熟人跟前愛說愛道的,對楊曉冬這種規規矩矩的人,倒覺得有些局促。

    她蜷縮在燈影暗處,緊盯着男人的臉色。

    沒想到客人會給她送水,倉皇接過茶杯,又感到應該回敬客人。

    等到再端回茶杯時不小心,一下子,碰着丈夫的肩胛,熱水從她發顫的手裡溢出來,怕燙着她男人,急忙向右一閃身,誰知又碰醒了她身邊六歲的男孩子進寶。

    進寶睜開眼便要撒尿,見屋裡人多,他鬧着要去外面撒。

    母親告訴他外邊雪大風緊,不能出去。

    小孩聽說有雪,鬧着非出去看雪不可。

    娘兒兩個發生了争執。

    苗太太說,外邊天氣冷,不能去。

    原來她那對瘦小的鞋子,放在客人坐的凳下,她不願意在生人面前伸手探腳地穿鞋。

    孩子可不懂媽媽的苦衷,堅持要出去。

    接近敗局的丈夫,被他們吵的心煩意亂,蠟黃臉沉了下來。

    苗太太很懂得丈夫的心情,但對不聽管教的孩子又束手無策。

    這時候,楊曉冬站起來,走到進寶被窩前說:“來,叔叔抱你去!”孩子一聽,立刻高興地爬起來。

    苗太太幫着給孩子穿上衣服。

    楊曉冬抱着他到門外去撒尿,順便給他講了個饞老婆看雪的故事。

    進寶經過這一番活動,精神振奮了,回得屋裡,再也不鑽被窩,硬要跟楊曉冬一塊看下棋。

    不斷問這問那,“叔叔,叔叔”地叫不住口。

    苗先生在緊張的戰局中,為進寶的安靜,為客人的友誼,十分高興。

    苗太太從接茶杯時就覺得這個客人平易可親,及至人家給孩子服服帖帖地穿衣服,孩子又是這樣親昵地聽客人的話,喚起了她愛屋及烏的心情,對楊曉冬發生了好感。

    小燕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裡,心生一計,便逗進寶說:“進寶!明兒個楊叔叔領着咱們到雪地裡支起篩子捉麻雀,你說好不好?”進寶聽說,十分贊同,馬上就要出去捉。

    小燕說:“我是哄着你玩哩,楊叔叔住宿一夜就走啦。

    ”進寶急了,“我要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