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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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責備自己:“你脫下件毛衣就冷的吃不住,人家鑽到城牆孔裡怎麼受呢?”到宿舍後,晚飯咽不下去,躺在床上也不踏實,心裡仿佛系着塊石頭,擔心楊曉冬熬不過這樣冰冷漫長的冬夜。
想來想去,腦子裡忽然閃亮了一下:“小高自己不是住一個房間,暫住兩天還不行?人家是從根據地來的,又是領導幹部。
找他商量商量,他若不拒絕的話,我連夜到廣場帶他去。
”她從床上一躍起來,看了看同伴小葉的懷表,時間是八點正。
“還來得及。
”她從宿舍出來匆匆上路,不到半個小時,走到僞市政府,忽然想到高自萍現在不上班,扭轉頭往北,跨過大楊家胡同,直奔萬家樓。
她平常很少找高自萍,他對銀環有規定,隻許他去醫院找她,不準她到他家來,理由是:這一帶敵僞上層人物多;也不叫她同高參議發生橫的關系。
依照高自萍的吩咐,銀環很少到這一帶來。
加上陰天,路燈少,光線暗淡,使她雖然走到萬家樓,也找不到高自萍的住處。
心裡正在焦慮,有一輛三輪車,從她身旁掠過去,三輪車停在不遠處的一家住宅後門。
一個身材瘦小、頭戴皮帽、項纏圍巾、看不見嘴臉的後生跳下車來。
他面向燈光付車錢的時候,銀環一眼瞥見他那壓住雙眉的皮帽下,有一對不斷睒動的杏核般的小眼睛。
這正是她要找的高自萍呵。
壓抑不住内心的高興,她幾乎喊出他的名字,考慮到内線工作的禁忌,她從後面快步追趕上去。
高自萍看來很怕冷,大衣皮帽溫暖不了他發抖的身軀,佝偻着身子奔向後門,從手套裡抽出他那凍紅的小手,才要向前叩門,由于警惕性的習慣,他小心地扭轉頭來,杏核眼睛忽幽忽幽四下張望着,象老鼠防貓一般。
銀環乘這個機會走到他的跟前。
“高先生。
”她聲音雖然不大,驟然在陰暗的晚間,特别是從他身後發出來,象大棒擊在背脊上,他猛烈地顫抖了一下。
“是你……這麼晚……我不是說過……” “現在有要緊的事情。
在這兒能說嗎?”她的話音低而且急。
“什麼事?”他向周圍看了一眼。
“老家來人了。
” “就為這件事!”他恢複了鎮靜,“有問題你們先談,然後再轉達給我。
” “這可不是普通人。
”她将楊曉冬的情況和當前的處境對他學說了一遍。
“任憑是誰,都得按着内線規矩辦事,需要見面的話,可以約定時間地點,不能到我家來接頭。
”他平常對銀環是很好的,今天因為她講到老家來人的消息,增加了他内心的緊張,也不願意在街頭同她多說話,三言五語,便把銀環頂走了。
銀環回到醫院,久久不能入睡,她感到高自萍的态度不對頭。
人家冒着生命危險闖進來,你這樣冷淡,怎麼對得起同志,何況楊同志是一位首長。
轉念一想,也許小高有實際困難,敵占區是不同根據地呀。
那好吧。
蟻負粒米,象負千斤,各人盡到各人心。
我雖然隻擔負交通傳信工作,但我是個黨員,我應該盡到最大的力氣。
明天,我先完成楊同志的囑托——把搬到城外的韓燕來叫進城來,叫他們接頭見面,然後設法安排他的生活。
…… 這一夜,她不斷作夢,每次都是夢見敵人封鎖交通不讓出城。
後來恍恍惚惚地把韓燕來找到了。
兩人急回城裡,為了抄近路,沿冰橫穿護城河,天氣冷的要死,行至河中,河冰炸裂,全身忽悠悠地陷落河底。
驚醒之後,發覺自己和衣睡在床上,渾身冷的發噤。
她活動了幾下身體,再也不能入睡,黎明時分便出城去。
在大雪紛飛的寒天裡,銀環跑的滿頭是汗,失望的浪潮,一個挨一個沖擊她。
城外沒找到韓燕來,九點鐘又沒有見到楊曉冬。
她拖着疲憊的身軀回到醫院。
心緒上一陣混亂一陣恐怖。
姓韓的找不到還不吃緊,最叫她擔心的是楊曉冬。
是不是敵人把他抓去了?整天心煩意亂,拿東忘西,上班給病人服藥時,接連打碎兩個量杯。
心急等待下班,坐不穩,立不安,看看太陽,恨太陽去的遲;看看鐘表,怨鐘表轉的慢。
為了提前完成自己的任務,她的工作效率非常之快,她從市民患者污垢的腋下抽出體溫計,原封不動就插進僞警察病号的口腔裡。
下班鐘敲了第一聲,她第一個走出室外,希望在廣場上遇見楊曉冬。
蹬上小葉的自行車,順西城馬路,一口氣跑到紅關帝廟。
不管别人懷疑不懷疑,她圍繞廣場連轉了三遭。
當楊曉冬從西下窪子剛露腦袋的時候,她便飛車蹬到他跟前。
“我的天,你到哪裡去啦?真急死人!” “實在對不起。
……”楊曉冬照直說了巧遇韓家兄妹的經過。
她也說了昨天晚上見到高自萍的情況,但她隐瞞了高自萍的那種冷淡态度。
楊曉冬急于要見高自萍,要銀環馬上帶他去,銀環雖然為高自萍的态度擔心,也說不出拒絕的話來。
晚七點半,他們走到高宅的門前。
這是一所有三層院的住宅。
進大門是前院,左右邊有兩排房。
邁上七級台階,進入月亮門到中層大院,這是高自萍的叔父高參議的宿舍。
院中有個耳門直通後院,後院很小,僅有東西對應的四間房,西面住的是高參議的親戚,高自萍住在東面的房裡。
銀環他們從大門進來,一直奔向高自萍的卧室。
高自萍躺在床上,正在欣賞《影星畫報》。
剛聽見敲門,就見銀環領着一位身材魁梧的人進來了。
他驚訝地朝他們點頭。
楊曉冬很随便地找到自己的座位,主動自我介紹之後,便說: “○九叫我找你,有問題要面談。
” 高自萍避開對楊曉冬的回答,扭轉頭,用不悅之色看着銀環說:“你到院外看着點。
”他完全是命令的語氣,随後自己又跟銀環出去,嘟嘟囔囔地不知說些什麼,從低沉的音調中,仿佛是在指責她。
乘着高自萍外出的空隙,楊曉冬向房間四周掃了一眼,覺得房舍雖不大好,布置的倒也華麗,東西放置的很零亂,散發着一股香水味。
總之,不象公子哥兒的書齋,倒象是小姐的繡房。
惹人注目的是牆壁上貼着長長一列電影明星的照片。
玻璃闆下壓着高自萍很多單身像。
楊曉冬正端詳這些照片的時候,高自萍回來了。
他說:“同志!這個地方不夠安定,請你抓緊時間談談吧!”楊曉冬先談了自己是硬着頭皮進城的,沒有任何合法證件,須要内線同志們的掩護。
沒容講完,高自萍就打斷了他的話:“同志!咱們搞地下工作的,一要進的去,二要站的住,三要坐的下,然後才談到工作。
現在你連個身份證都沒有,叫我怎麼掩護你呢?我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呵!”他看到來客臉上出現了冷漠表情,改口說:“當然羅,從政治責任上,我完全應該掩護你。
這麼辦,我設法給你找職業,有了職業就好辦。
不過,這得需要時間。
我的意見,為了安全,是否考慮先回去,等……” “這個問題咱們放下不談吧!○九叫我找你,了解你們叔侄的工作情況,同時有這麼個事:近來,敵人對交通要道,封鎖的挺緊,組織上想從内部開辟一條交通路線,護送同志過路,這件事想依托你做,看你有什麼意見。
” 高自萍臉上露出不滿意,說:“我進都市的時候,領導上對我要求很高,希望很大,叫幹些有份量的工作,現在叫我出出進進的送人,這不是鋼材當木材用,起重機吊搖籃,大炮打麻雀?這樣使用幹部,妥當嗎?我希望領導上再考慮考慮。
”聽到他把自己比成鋼材和起重機,楊曉冬沉默了半晌,把拱到嗓子眼的憤慨,竭力壓下去。
他嚴肅地說:“如果你真擔着重要的工作任務,也可以不管這些‘小事’,那就請你談工作情況吧!”高自萍聽說要他談工作,便着慌了,隻得推脫說:事前沒有思想準備,他叔父又染病在床,他一時談不圓滿,等整理一下,再做個彙報。
他最後又表示,他們叔侄正在幹一件放長線釣大魚的工作,等這大魚上釣之後,一聲号令,省城會四門大開,讓解放區軍民排着大隊開進來。
楊曉冬壓抑着内心的激憤,離開了高自萍的家。
路上,銀環幾次試探着問他對高自萍的印象。
楊曉冬隻淡淡地說:“我同他談的不多,印象不深刻。
你看他這個人怎麼樣?”“我們雖然不斷見面,交換思想也不多。
”楊曉冬見銀環談話很謹慎,便沒再往下問。
雪後的冬天,空氣變成寒流,冷得鑽心刺骨。
踏上半尺厚的積雪,發出咯吱咯吱有節奏的聲響,銀環同楊曉冬沉默着走向萬家樓。
到萬家樓東口,銀環還要伴送他回西城去,楊曉冬再也不肯。
正争論間,一輛三輪從黑暗角落裡蹬出來。
為了不使銀環伴送,沒問價錢,他就上了車。
三輪走了幾十步,楊曉冬回過頭來,看到白皚皚的雪地上,翅立着她那穿的很單薄的影子。
他往後招手。
“雪地裡太冷,快回去吧!” “我不冷,叫三輪拉體育場,給他三角錢。
” 楊曉冬還沒答話,拉車的氣憤了,“我拉到家門口,一分錢也不要。
”這個耳熟的聲音倒把坐車人吓一跳。
仔細一瞧,原來三輪工人正是韓燕來,他特地前來接他,早在外面等了很長時間。
這時,楊曉冬立刻從胸中沖來一股暖流,抵禦了雪夜冷風的襲擊,沖散了從高宅帶來的抑郁,他感到他是被同志們捍衛着,銀環、燕來就是可靠的力量。
把他們的力量擰成一起,可以向敵人沖殺作戰。
這時他再也不願意斯文地坐在車上,坐車不但是很大的束縛,也是對同志的不尊重,他叫燕來煞住車,他要下地走。
“别作聲!不坐車哪行!前面要到女二中啦!”韓燕來的聲音雖低,聽來叫人毛孔發乍。
女二中有什麼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