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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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克明起身走到外房,牆角的門闆上可沒有那個勤務兵,天色已經大明,門開着。

    他再到外邊去看,一輛卡車停在屋子附近,車上可沒有人。

     現在陳克明看清了這地方的面目了。

    原來這也是一個小村莊,有一條小河,也有好些樹木。

    房屋都在小河的兩岸,顯然敵機也曾來過,有些房屋炸坍了,隻剩下半堵土牆。

    陳克明所住的那座房屋大體完好,而且這是村中最漂亮的一所,磚牆,半西式的門窗。

     村子裡靜悄悄地,隻有幾個哨兵站在路口,看去像是勤務兵的兩三個漢子蹲在小河灘上洗衣服。

    多麼安靜而悠閑啊! 誰相信這就是前線呀? 陳克明繞過了自己所住的那屋子,忽然又看見格式相同的兩間,接連着一個小小的池塘。

    陳克明踱到那池塘邊站住了,心裡好像想起了什麼,可又再三想不起來。

    一層碧綠的浮萍,像一幅綠絲絨被子,把這池塘遮蓋的看不見一點水了。

     陳克明轉身踱進那兩間屋子。

    門窗都沒有了,也不見家具,滿地是破碎的東西,有生鏽的洋鐵罐、破碗、舊的女鞋,而且也有撕破的書。

    陳克明在那些破書中看見了小學校的教科書和練習簿。

    他拾起那練習簿看一眼,這是算草,字迹很端正,屢次都得八十分,然而最後一次的習題隻答好了三道,第四題僅寫了半個題目。

     “哎,走的多麼匆忙呀!這一家的人!”陳克明手拿着那算草簿,惘然想着,“這可愛的小學生現在到哪兒去了呢?也許他還能繼續求學,也許他永遠不能再讀書;也許他在流亡中生病了,死了,也許他還活着……在千千萬萬同樣命運的孩子中間,也許他是幸運的一個,也許是最不幸的一個……” 陳克明不能再想下去了,他的心頭變得異常沉重。

     “呀!在這裡!” 有人這樣大聲喊着跑來了。

     陳克明吃驚地回頭一看。

    來的是那個伺候他的勤務兵,後面又有一人,軍裝穿的整整齊齊,卻光着頭,是王參議。

    陳克明轉身迎上去,手裡緊緊地捏着那本練習簿。

     王參議面色慌張,隻說了句“找得你好苦”,拉住了陳克明就走。

     轉過了那小池塘,陳克明看見村子裡的情形完全變了,小河兩岸都是兵,身上插着僞裝的樹枝,三五架炮車隆隆地滾過。

    樹下躺着些傷兵,新纏的繃帶又已浸透了血,紅的可怕。

     王參議匆匆忙忙告訴陳克明:情況發生了變化,拂曉時我軍已經轉移陣地,張将軍命令他趕快把陳克明送回上海,遲了路上怕有危險。

     停在那裡的大卡車這時已經裝了東西也裝了人。

    王參議請陳克明坐在司機旁邊,又鄭重地代表張将軍對陳克明緻意:“他說,事情太不湊巧,沒有機會多多領教。

    你給他的印象很深。

    他打算辦個刊物,請你主持。

    詳細的辦法,改天我回上海再跟你說罷!” “哦?辦刊物?”陳克明莫名其妙,“那麼,《團結》周刊的事情呢?” 這當兒,卡車的馬達已在蔔蔔地叫了,王參議退後一步,揮着手,好像想起來了似的叫道: “呀,呀,這個,還不是一樣的麼?反正你有了用武之地。

     再見,克明,回頭在上海再談罷!” 卡車開動了,轉瞬之間,王參議和那村子都落在後邊了。

    十多分鐘後,卡車在公路上了,這是一條滿目瘡疤的煤屑路,卡車颠的厲害,陳克明的思潮卻更起落不定。

    現在他沒有幻想,可是,待他解決的問題似乎更加複雜起來了。

     半小時以後,卡車停在一所又像廠房又像營房的大建築的門前,有人下車,但也有更多的人沖鋒似的搶着要上車。

    一個穿軍服的青年在司機室窗口張望了一下,突然叫道: “呵,這不是陳先生麼?” 陳克明一怔,不認識這青年是誰。

     “您忘記了麼?在嚴潔修家裡見過您的!”那青年一邊說,一邊就從司機室旁邊攀上車廂,“我是趙克久,和嚴潔修是同學。

    ” 最後的兩句,陳克明始終沒有聽清,因為卡車又走了。

    這時候,敵機的吼聲也在天空震響,不過它的目标不在公路,一會兒,就一無所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