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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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洞”,例外地賴在中艙,占了張巧玲的部位,說是“清涼的夜氣”簡直使他醉了。

    有一搭沒一搭,他逗着張巧玲說話。

     天空出現了第一顆星。

    田野都消失在黑暗中了,然而那河流卻越來越亮,像一條銀帶。

    “第五号”的兩舷挂着紅綠燈,兩枝橹的聲音又急又勻稱,阿壽和歪面孔都做了臨時的學徒。

    緊跟着“第五号”的十三條船卻連紅綠燈也沒有挂,每條相離丈把路,船家們時時高聲打着招呼。

     姚紹光說話的聲音愈來愈模糊,終于停止;接着就大聲地打着呼噜。

     而這時候,河面也正在發生了變化。

    順風飄來嘈雜喧嚣的聲音。

    前面約百步之遠,影影綽綽一大堆,幾點紅光和綠光移動不定,忽左忽右。

    銀帶子似的河道似乎愈縮愈短,河身也突然變窄了。

    不多工夫,“第五号”發現自己好像走進了斷頭的死港,左右前後全是船隻。

     周阿壽從後艄轉到船頭,橫拿着一枝長竹篙。

    黑魆魆中他怎麼也看不清是些什麼船隻阻塞了河道。

    四周都有人對他吼叫,他聽得是“扳艄”二字,可是他不大懂得那兩個字的意義,并且他還不大熟練,如何使用他手中的竹篙。

     幸而這時月光從雲陣中透出來了。

    阿壽瞥眼看見一隻尖頭闊肚子的烏篷船正在左側迎面而來,似乎就要撞在自己的船腰。

    “第五号”的船家在艄棚高聲對來船打着招呼,可是阿壽既不懂得那招呼的意義,動作上不能和他們配合,反而慌慌張張挺起竹篙在那烏篷船的右舷下勁一點。

    這可糟了。

    “第五号”的船身突然橫過來了,它的船尾碰到了另一條船,而它的船頭則撞在烏篷船的大肚皮上。

     這一個小小的意外,頓時加重了那本來就存在的混亂。

    在粗暴的呼喝而外,又加上船和船磕碰的聲音。

     突然,尖厲的汽笛聲破空而來,把周阿壽吓了一跳。

    他這才知道原來這混亂的一堆中還有一條小火輪。

    “第五号”的船家已經把船恢複了正常地位,可是還不能前進。

     姚紹光被那一聲汽笛吓醒,翻身起來就連爬帶滾找他那“防空室”的入口。

    可就在這當兒,高空中爆出了一個大月亮,河面頓時罩滿了強烈的白光。

    姚紹光一陣暈眩以後,再睜開眼來,卻看不見河,隻見擠作一團的全是僞裝的或者沒有僞裝的大小船隻。

    特别突出的,是那條小火輪,它拖着一條長尾巴,全是吃水很深的大船。

     嘈雜喧嚣的聲音一下都沒有了,飛機的吼聲震蕩着河道和田野。

     一段公路帶一座竹林,從黑暗中跳了出來。

    正在公路上行進的兩列隊伍就像斷了串的制錢紛紛滾到路旁的樹蔭下。

    轟轟!和這震響差不多同時,一陣火光在那竹林後邊往上直冒。

    然後又是機關槍的吼聲,由遠而近,大約五六分鐘,終于恢複了黑暗和寂靜。

     這五六分鐘似乎比一年還長,可是河面的船隻約齊了似的都不敢動。

    阿壽認為這是一個好機會,不管三七二十一,出勁地使着那長竹篙,左勾右點,竟把“第五号”駛出了麻煩的區域。

    這當兒,躲在艙底的兩個船家也爬起來了,看見阿壽還是使着竹篙亂撐,便趕快叫他停手。

    橹和篙的動作如不配合,船無法前進,而阿壽之尚不能配合,他自己也知道。

    并且也覺得累了,便放下竹篙,蹲在船頭。

     敵機還在天空盤旋,竹林後面那片火光此時突然變大了,還有畢畢剝剝的爆炸聲。

    敵機的吼聲又來了,更響,更可怕。

    接着又是轟轟兩下,又是高沖半空的火柱。

    敵機顯然把竹林後的幾間茅房當作了軍事目标了。

     照明彈下來的時候,張巧玲和石全生的老婆,還有女孩阿銀,她們都躲在頭艙的掩蔽部。

    敵機第一次的轟炸把阿銀吓得直哭,兩個女人都索索地發抖。

    她們還看見姚紹光打算鑽進他那“防空室”,但忽又吓昏了似的回頭亂跑。

     這以後,她們也完全喪失了清醒和理智。

    她們怕那照明彈的強光,不約而同,逃出那掩蔽部;但是機關槍的聲音又逼她們回去。

    阿銀跌倒了,發出驚怖的叫聲,仿佛已經中了槍彈。

    石全生的老婆也跌倒了,連帶着也拖倒了張巧玲。

    這時照明彈熄滅了,黑暗的第一後果是加倍的恐怖,接着,第二次的轟炸又來了,她們覺得有個沉重的東西落在她們身上;她們突然都跳了起來,暗中互相踐踏,阿銀的哭聲和兩個女人的驚叫聲混成了一片。

     然而“第五号”卻在沉着地前進。

    在艄棚幫着搖船的石全生,在船頭蹲着休息的阿壽,都不知道頭艙發生的這些事。

     前面的河道輕松得多了。

    零零落落七八條船迎面而來,好像隻有“第五号”是去的。

    不過,在它背後三五丈遠,黑簇簇的一群也跟着上來了,這中間也有國華廠其它的十三條,它們不曾被擠住,也不曾和人家奪路,而在敵機兩次轟炸的時候它們也是照常走,它們的經曆是平淡無奇的。

     一切都已恢複常态。

    竹林後面的火光越來越小,快要看不見了。

    月亮又從雲層中探出頭來。

    公路上那兩列隊伍也重複集合,重複行進。

    哨子的聲音,很清越的時時可以聽到。

     “第五号”上的女人們也恢複常态了,誰也沒有受傷。

    她們回憶那沉重地跌在她們身上的東西,大家都猜不出這是什麼。

    但是有一種聲音卻引起了她們的注意。

    這聲音斷斷續續,像是呻吟,又像是啼哭。

    有時覺得這從水面來,有時聽去又分明是在船上。

    突然阿銀驚惶地大叫起來,說艙闆下有一隻大老鼠。

    石全生老婆低頭聽了一會,猛然揭起了一塊艙闆,一看,大出衆人的意外,下邊有一個人,就是姚紹光。

    他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