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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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一驚,面面相觑,手捏着紙牌。

     蔡永良沒有說一句話,放下蘆席,又盤腿坐着。

     船上鬥牌是極平常的事。

    不但阿四,大部分的工人也喜歡這一道。

    如果不是身分有關,蔡永良也何嘗不想加入做個主角。

    再如果唐濟成和他的太太不那麼迂執,張巧玲不那麼拘束,而姚紹光的賭品也稍稍好些,那麼,蔡永良早就準備把他這寬敞的中艙貢獻出來給“同人”們共樂了。

    但是,現在他卻覺得缺嘴阿四不該賭。

     聽得前艙有了悉悉索索的輕響,蔡永良知道是阿四回來了。

    他身子一仰,背靠着那一疊棉被,半躺半坐着,心裡想到剛才看見的“三炮台”香煙,便覺得自己的尊嚴受了侮辱。

     缺嘴阿四爬到那布簾旁,輕輕咳了一聲,表示他在聽候發落。

     等了好久,這才聽到蔡永良拉長了調子,學着嚴仲平有時對蔡永良說話的腔調了,慢吞吞說: “好啊,你這幾天發了财了,闊起來了,嗨嗨!” 缺嘴阿四揭開那布簾,半蹲半跪,垂頭對着蔡永良,低聲應了幾個“是”,卻不說話。

     突然蔡永良的口氣轉了,——不再是模仿嚴仲平的腔調,而是他自己的了: “人家說你吃得太飽了,我在代你頂着名呀!” 缺嘴阿四一怔,驟然間想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

    然而,立即他解悟過來了,一顆心倒放下了,他不慌不忙回答:“回科長!缺嘴阿四哪敢放肆。

    那些人的話是白水裡造橋。

     我經手的銀錢,都有賬。

    ” 蔡永良瞪大了眼睛,不置可否。

     缺嘴阿四摸着那連在皮褲帶上的小皮包,拉開揿鈕,撿出一張紙來,雙手呈上。

     蔡永良接過紙來剛看了一眼,臉色就有點變了。

    如果剛才他隻是為了缺嘴阿四“真是一條饞狗”而生氣,那麼現在他的更其生氣,卻是為了這條狗不但饞而且膽敢自己表白它饞的還不過分。

    照這紙上的賬目看來,每天十一元四角的菜蔬費中,光是蔡永良的“特别菜”就去了一元,“三炮台”香煙去了三元二角,水果、糕點、糖果、瓜子之類又去了一元,——而尤其可惡的,這賬上還有宕着的二元,下邊注明“茶點費”,還注着日期。

     蔡永良把這張紙向缺嘴阿四劈面擲去,罵道: “見你媽的茶點費!” 缺嘴阿四忙即說明道:“這是前天,科長在那個鎮上跟鎮長吃酒的當兒,叫來了一個唱的……” “混賬!”蔡永良咆哮起來了,“誰要你多嘴!見你媽的茶點費!” 缺嘴阿四不敢再作聲了,垂頭喪氣準備受一頓痛罵。

    蔡永良愈想愈生氣,指着缺嘴阿四的鼻子厲聲問道: “我一個人一天吃得了一塊多的菜麼?抽得了那麼多的香煙麼?全是你偷了去了!什麼水果、瓜子、點心,也是一塊錢一天,放屁,鬼話!你這笨賊!你連花賬也還不會造呢,你還得去學學!” “回科長!我是天天在跟科長學!” 這一下,可當真把蔡永良氣的話都說不出來了。

     僵了半天,蔡永良忽然拿起矮茶幾上那一盤瓜子沒頭沒腦往缺嘴阿四身上擲去,最後擲的那盤子,卻被缺嘴阿四一手接住了。

     “混蛋!你記着!” 蔡永良恨恨地說,就躺平了身體,不再開口。

     當這一幕活劇在進行的時候,河面那一長串的差船早已過完,前面卻又出現了另一群船隻。

    這一群,極像大城市中出現的難民群,從裝扮上,就可以看出他們的身分不同,平常時候決不會混在一處,但現在卻把這相當寬闊的河道都擠滿了。

    這一群,相離尚遠,看去好像是朝同一方向在前進,直到在它們前面又出現了黑簇簇的房屋,這才知道它們原來是不動的。

    然而它們卻又一點一點大起來了。

     半小時以後,這一群船隻的面目可以看得更清楚了。

    原來這是不折不扣的雜牌軍:從華麗的花舫直到農民運載大糞的“赤膊船”;有的也做着僞裝,有的連一張席篷也沒有;然而大多數裝滿了人和東西。

     而且它們也不是擠成一塊,倒是聯成了一條長線,頭部接着那黑簇簇的房屋,——現在也看清了,這是一個市鎮,尾部離蔡永良的坐船隻有一箭之遠。

     嘈雜的人聲也可以聽到了。

    躺在蘆席中哼着京戲的蔡永良翻身起來,推開舷旁的竹篷一看,船已經擠住。

    一大一小吃水很深的兩條木船剛剛擦着右舷過去,船身晃了一晃,就停下來了。

     缺嘴阿四把頭探進布簾,低聲說道: “科長!這裡是一個什麼關呢,要檢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