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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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輕歎口氣,決心胡謅到底:“他說什麼?他說我——我将來有五個兒子,五個兒子!”他裝作拭汗,卻把手帕覆在臉上,話調轉快,“可是,三年之内,我要是娶了親,便主克妻,而且要是娶了個生肖屬馬的女子,她還要克夫呢!” 室内忽然異常寂靜,良材似乎聽得自己的心跳的聲音,室外那槐樹卻簌簌作響,似乎天又在下雨。

     良材取下手帕露出臉來,吐一口長氣又說道:“老太太,相面的說三年之内,我是去年春天請他排的,還有年半多一點!” 老太太慢慢點頭,閉了眼睛,不說話。

     姑太太顯然是不相信的,但也不揭穿,隻幹笑道:“你排過流年麼,我倒是第一次聽說呢!”說着又朝良材看了一眼。

     良材趕快别轉臉,打算找機會溜走。

    可是老太太鄭重其事問姑太太道:“阿瑞,靜兒的生肖是不是屬馬的?” 看見老太太那麼認真,良材心裡更加負疚,覺得用這樣的詭計去欺騙這位慈和的老人家,是萬分不應該的;同時又忽然對于那個許靜英也抱歉起來,幹麼平白地咒她要克夫呢?趁着姑太太還在沉吟的當兒,良材忙即接口道:“也許是我記錯了。

    那相面的大概說屬羊的不利,不是說屬馬的。

    反正這都是我的事,我的流年不那個……” “不管是羊是馬,光景這件事要過這麼一年半載再談了,——良材,你是不是這個意思?”姑太太用她慣有的朗爽的口吻說,多少還帶幾分鋒利。

     這時候,良材也恢複了内心的平靜,便莊重而恭謹地點着頭。

     老太太也瞧出幾分來了,歎口氣道:“也罷。

    我們做老人的,替小輩操心,也隻能到這地點。

    可是,良少爺,你要記得,你是兼祧了兩房的,錢家的香火,就隻在你一人身上呢!”良材連忙站了起來,應着“是”,同時也就打算抽身退出。

     但是姑太太又說道:“要是連四房裡都算上,良材還是頂了三個房頭的香火的;四老爺雖則還沒成家就去世了,他這一房到底不好抹掉的!”她轉眼看着良材,“現在什麼都有新法舊法,可是我想來難道新法就不要後代了麼?三老爺是我們錢家第一個新法人,也還是縣裡第一個新法人,可是他把兒子女兒這才看得重呢!良材,你小時是你媽媽自己喂奶的。

    幹麼我們這樣人家連個奶媽都不雇呢?三老爺不許!他說:要人家扔下自己的孩子來喂别人的,不論怎地總不會處處留心。

    他又說:吃奶像三分,奶媽總是出身低微,小家氣,說不定還有暗病。

    這些都是我親眼看見,親耳聽到的。

    三老爺就把兒女看得比什麼都重些!” “是!”良材陪笑說,“媽的話我都記住。

    ” 外面果然又在悉悉簌簌下雨了,天氣卻反開朗了些。

    良材想了一想,便又坐下,打算提起精神陪兩位老人家談話,補救他的負疚。

     “三老爺是好人!”老太太點着頭說,“隻有他幫忙别人,從沒見他沾人家的光。

    一定有好報。

    我小時老聽得人家說:四象八條牛。

    這是縣裡的大戶。

    可是現在就隻剩你們家一頭象了,别家都敗的沒個影蹤了,可見錢家的祖德厚,将來還要發的。

    ” “啊喲,媽倒說得好!”姑太太笑着接口說,但又歎口氣道:“不過錢家到底也差了,算不得象了,隻能算是一條瘦牛。

    ”“唔,”老太太點着頭說,“可是如今那些人家哪有從前的大戶那麼底子厚呀。

    如今差不多的人家都講究空場面了。

    哪怕是個賣菜挑糞出身的,今天手頭有幾個錢,死了爺娘,居然也學紳缙人家的排場,刻訃文,開喪,也居然有人和他們來往;這要是在三十年前呀,哪裡成呢?幹脆就沒有人去理他。

    ” “可不是!從前看身分,現在就看有沒有錢了!”姑太太應和着,“那些人也都是短命相,今天手頭有幾文,就充闊佬,就花。

    ”于是談話就轉到兩位老人家在數十年中所見的一些人家的發迹和衰落。

    這是永不會枯竭的閑談的材料。

    她們從親戚世交講到自己,又忽而跳到一些不相幹的人家,然後又回到親戚世交;她們從二十年三十年前講到現在,又從現在講到她們的幼年時代,乃至從父輩祖父輩那裡聽來的陳年老話。

     這一切,有些是良材已經聽見過不止一遍了,有些卻覺得很新鮮。

    他時時插幾句,問這問那,也加點他自己的意見。

    直到老太太覺得有點倦了,良材方始退出,趕快準備他自己明天回鄉下去的事情。

     晚上,雨也停止了,鉛色的天居然露出幾大塊青空,半輪月亮躲躲閃閃在雲陣裡鑽過。

    恂如總算把他那間房布置好了,似乎大事已成,心也定了,這才想起良材明天就要回去,而且良材來了後,自己還沒跟他好好談過。

     東院樓房的上層,是所謂走馬樓的式樣,朝北的走廊也還寬闊,而且樓上既不住人,這裡就比什麼地方都幽靜。

    恂如特地找了這個地方,準備要告訴良材許多話,也希望從良材那裡聽到許多意見。

     但是,約略談了幾句縣裡的近事,以及良材趕緊要回去的緣故,兩個人忽然沒有話了。

     良材手托着下巴,側着頭,望着天空幾朵浮動的白雲漸漸移近月亮旁邊。

    恂如惘然看着良材的面孔,心裡亂糟糟地,再也理不出一個頭緒來。

    他心裡的事又多又複雜,然而認真一想,倒又揀不出幾件是值得鄭重其事趕在百忙裡告訴人家。

    他這樣想着,就自己笑起來了。

    良材回過臉來看了恂如一眼,不由的也微微一笑。

    看見恂如那樣神色不定,良材就說道:“恂如,你總得想點事情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