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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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老人家的齊聲勸阻,是怕他一回去了就要大刀闊斧的幹起來,多花錢。

    昨天從王伯申那裡嘔氣回來,他不就說過這樣的話麼:“王伯申自私自利,從頭到腳一副守财奴的骨頭,可是他偏要混充大老官,開口公益,閉口地方上的事,好像縣裡沒有了他,大家就活不成似的,甚至還說他辦輪船公司也是‘服務桑梓’,自己毫無好處:哼,他沒見過世面,我倒存心要教給他,如果要争點名氣,要大家佩服,就該懂得,錢是應當怎樣大把的花!”良材和他父親一樣的脾氣:最看不起那些成天在錢眼裡翻筋鬥的市儈,也最喜歡和一些僞君子鬥氣。

    在鄙吝人面前,他們越發要揮金如土,說是“氣他們一下也好”。

    姑太太平日最不放心的,也就是良材這種“大老官的脾氣”。

    如今看見良材和王伯申嘔氣,自然就防着他這“脾氣”的發作。

     當下良材想了一想,眉梢一揚,就又接着說道:“可是我不大放心老蘇那種婆婆媽媽的做品。

    不論幹什麼事,他老守着他那一闆三眼。

    可是,天要下雨,山裡要起蛟,河裡要漲水,田要淹沒,這都是不肯等人的,自然也不會等候老蘇。

    我想還是回去好。

    ”——他的眼光移到他嗣母的臉上,“我不打算和王伯申鬥氣。

    我隻想把自己的事情辦好。

    近來跟人鬥氣的興緻也差了許多了,王伯申那樣的人到處全有,天天能碰到,要鬥氣也鬥不了那麼多啊!” 說着他就笑了,又加着道:“老太太,媽媽,你們盡管放心罷。

    ” 看見良材這麼揭穿了說,姑太太倒不好再阻攔了。

    老蘇辦事隻有個一字訣“省”,姑太太知道。

    老蘇把現在的一個錢還看成三十年前一樣,姑太太也知道。

    良材的顧慮是有理由的。

    而且嗣母和嗣子到底不同親生,姑太太對良材總存着幾分客氣,姑太太朝她母親看了一眼,點着頭,又歎口氣道: “去年鬧蟲子,今年又發大水,天也變了!” 良材說那番話的時候,老太太閉緊了嘴唇,伸出了下巴,很用心地在聽。

    她一會兒看看良材,一會兒又看一下姑太太,末了她才笑一笑說道:“跟人家鬥氣,最不合算。

    從前俊人跟人家鬥氣,總算回回是他占了上風的,可是,他自己哪一次不是憋着滿肚子的氣?事情沒完的時候,他倒還有說有笑,興緻怪好,事情一完,他可發起悶來,這就匆匆忙忙要出門逛逛,南京北京遊玩一回。

    他老這麼說:‘别瞧我又占了上風,我還是悶的很,我看不慣!’良材,也許你還記得?” “自然記得。

    ”良材恭恭敬敬回答,每逢提到他父親生前的言行時必然會引起的虔敬與思慕的心情,又油然而來。

    他的臉上忽然紅了一陣,眼睛也越發光芒四射了,正像好多年前他站在父親的病床前,一邊聽着父親的諄諄囑咐,一邊如同父親的那種剛毅豪邁的力量已經移在他身上,他那時也隻用“記得”兩字來回答,來代替他心中的真摯而奮發千言萬語也說不盡的情感。

     “三老爺這樣的人,老天爺會不給他壽!”姑太太也歎息着說。

    “他比他哥哥還少活了兩年。

    自從三老爺故世,一連串不如意的事兒就到了錢家,幾年工夫,人丁興旺的一家子,弄成如今這冷清清的門面。

    小一輩的,就隻剩下你一個了,——良材!”姑太太眼眶有點紅了,但又勉強笑了笑道,“怪不得老蘇常說,三老爺是鎮宅星,他一走,家裡就改了樣。

    可是,老蘇又常說——”姑太太轉臉看着老太太,“良材活脫是三老爺轉世,正該良材來重整門戶,再興旺起來!” 這一番話,勾起了各人的心事,而良材更覺得滿肚子裡像有個東西在那裡回蕩奔突,又好像全身的骨節裡都漲滿了力,可又沒處使,也使不出來。

    正在這樣又興奮又有點迷惘的當兒,他猛可地聽得老太太問道:“良少爺,前天講過的許家的親事,你的意思到底怎樣?” 良材不防老太太先提起這話兒,倒怔了一下,一時之間想不定該怎樣回答。

     老太太看着良材的面孔,慈和地微笑。

     良材臉又紅了,好像有點忸怩,還是沒有回答。

    對于這件事,他的主意原是早已決定了的:“不願。

    ”為什麼“不願”呢?他自己也說不出。

    去年他還見過許靜英,在他的記憶裡,靜英何嘗不是個出色的女子,因而他也能理會到外祖母那一片慈愛的苦心,甚至還感激她;然而他還是“不願”。

     兩位老人家的熱望的眼光都射在良材的臉上,那樣的溫和,慈愛,使得良材感到惶恐;他知道他要是直切說個“不”,便将給她們莫大的痛苦,那簡直是罪惡。

     “外婆疼愛我,難道我還不知好歹麼?”他緩緩地開口了,心卻激動得很,一面不願改變他的決定,一面又生怕傷了老人家的心,他低了頭,正想輕輕說個“不”字,忽然又一轉念,馬上又擡起頭來,勉強笑了笑,對他嗣母說道,“媽媽,好像前些時候我告訴過媽,一個相面的,省城裡有名的什麼鐵嘴,給我排過流年。

    ” “哦?”姑太太摸不着頭腦。

     “嗯,媽也許忘了,”良材又笑了一笑,汗珠從他鼻尖滲出來,臉更加紅了。

    “省城裡那個——那個張鐵嘴,我請他排過流年,張鐵嘴是很有點名氣的,他判定我,這三年之内,流年不大好,嗯,不利!” “啊,他怎麼說?”老太太歪着頭,聚精會神在聽。

    良材不敢擡頭望她。

    姑太太眉尖微蹙,怔怔地看住了良材,心裡卻在詫異,為什麼良材談起相面算命和什麼流年來了。

     良材拿出手帕在臉上擦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