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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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 這幾句話,卻大大損傷了恂如的自尊心。

    他氣得臉色都變了。

    他“不是紳缙”,從沒幹過一件在太太們眼裡看來是正經的事:這是他在家裡人心目中的“價值”,可是像今兒少奶奶那樣露骨地一口喝破,倒也是從來沒有的。

    他睜大了眼睛,看定了少奶奶,覺得“不理”的策略再也維持不下去了——雖然昨天黃昏以後他的确被所謂“三朋四友”拉去胡鬧了半夜,但白天之有正經,卻是事實,而且晚上所去的地方也不是店裡宋先生瞎編的什麼私門子,恂如是有理由“奉璧”少奶奶那一頓數說的;可是又一轉念,覺得這樣的“女人”無可與言,還是不理她省事些,他隻冷笑一聲,便翻身向内,随手抓取那把鵝毛扇複在臉上。

     好一會兒房中寂靜無聲。

    少奶奶歎一口氣,站起身來,望着床中的恂如,打算再說幾句,但終于又歎口氣存在的同一性,是可知論者。

    唯物論者認為思維統一于存在,,向房外去了;同時卻又說道:“快起來罷,回頭姑媽也許要來房裡坐坐,你這樣不衫不履,成什麼話!” 從腳步聲中判明少奶奶确已下樓去了,恂如猛然跳起身來,急急忙忙穿衣服,還不時瞧着房外;好像他在做一件秘密事,生怕被人撞破。

    他滿肚子的憤恨,跟着他的動作而增高。

    他怕見家裡人,怕見那激起全家興頭的瑞姑太太。

    “反正他們當我是一個什麼也不懂也不會的傻瓜,我就做一件傻事情給他們瞧瞧,”他穿好長衫,閃出房門,蹑着腳走下樓梯,打算偷偷上街去。

    “再讓他們找一天罷,”他一邊想,一邊惡意地微笑。

    但是剛走到廳房前的走廊上,真不巧,奶媽抱着他的兩歲的女兒引弟迎面來了。

    那“小引”兒,手捧個金黃的甜瓜,一見了恂如,就張臂撲上來,要他抱。

    “我沒有工夫!”恂如慌忙說,灑脫身便走。

    不料小引兒又把那金黃瓜失手掉在地下,跌得稀爛,小引兒便哭起來了。

    恂如抱歉地回過身來,那自以為識趣的奶媽便将小引兒塞在恂如懷裡,說:“少爺抱一抱罷。

    ” 恂如抱着引弟,惘然走下石階;受了委屈而又無可奈何的心情,使他的動作粗暴。

    引弟感得不大舒服,睜圓了一雙帶淚的小眼睛,畏怯地瞧着她的爸爸,恂如也沒理會得,惘然走到院子裡東首的花壇前站住,慢慢放下了引弟,讓她站在那花壇的磚砌的邊兒上。

    壇内那枝緣壁直上的薔薇蒙滿了大大小小的蛛網,壇座裡的虎耳草卻蒼翠而肥大。

    恂如松了口悶氣,重複想到剛才自己的計劃,但同時又自認這計劃已經被小引兒破壞。

    他本想悄悄溜出門去,不給任何人看見,讓少奶奶她們摸不着頭腦,然而此時不但有小引兒纏住他,并且數步之外還有那不識趣的奶媽。

    他惘然看了小引兒一眼,這孩子卻正摘了一張肥大的虎耳蓦地伸手向她父親臉上掩來,随即哈哈地笑了。

    恂如也反應地笑了笑,定睛看着這孩子的極像她母親的小臉。

    夢一樣的舊事慢慢浮上他的記憶:三年前他第一次向命運低頭而接受了家裡人給他安排好的生活模子的時候,也曾以現在這樣冷漠的心情去接待同樣天真的笑。

    而今這笑隻能在小引臉上看到了,但這是誰的過失呢?當然不是自己,亦未必是她。

    ……恂如苦笑着抱起小引兒來,在她那紅噴噴的嫩臉上輕輕吻了幾下,然後告罪似的低聲說道: “小引,好孩子,和奶媽去玩罷。

    爸爸有事。

    ” 看着奶媽抱着引弟又出街去了,恂如低頭踱着方步,似乎正想找出一件什麼事來排遣時光。

    他仰臉看着樓廳對面那一排三間靠街的樓房,記起幼時曾在堆放源長号貨物的一間内,和姊姊捉迷藏;現在這一間,還有左側那一間,依然作為源長的貨棧,而且貨物也依然是那些化妝品和日用品,可是他自己卻不是從前的他了,他還在“捉迷藏”,但對手不是他的婉姊,而是祖母,母親,和自己的少奶奶,——甚至也還有那嬌憨天真的小引罷?恂如皺着眉,慢慢踱進廳堂,又穿過廳後的走廊,便到了那通往東院的腰門口了。

    瑞姑太太的朗爽的談話聲從東院送來,恂如蓦地站住,這才意識到自己所到的是什麼地方。

    瑞姑太太似乎正在談論她的嗣子脾氣古怪,“七分書呆氣,三分大爺派”。

    恂如一聽,便不想進去,經驗告訴他,每逢這種場合,那教訓的風頭一轉便會撲到自己身上。

    然而已經晚了,小婢荷香早從東院的天井裡望見了他,就高聲報告給太太們:“少爺來了。

    ” 太太們都在東院朝南那座樓房的樓下正中那間客廳裡。

    老太太和姑太太對坐在靠西壁的方桌邊,張太太坐了東首靠牆的一張椅子。

    兩面的落地長窗都開的挺直。

    隻不見恂少奶奶。

    恂如懷着幾分不自在的心情,進去拜見了姑太太,胡亂說過幾句客套,便揀了挨近窗邊的一個位子坐了。

    屋裡的空氣似乎因為他的出現而忽然冷峻起來,姑太太和恂如應酬了幾句以後,老抽着水煙袋,竟一言不發。

     “有點古怪,”恂如一邊搖着紙扇,一邊在肚子裡尋思,“大概她們剛才議論過我來罷?”于是他猛省到少奶奶的不在場一定有緣故。

    他惶恐地朝四面看了一眼,正想找幾句話來敷衍一番就抽身而退,猛可地瞧見少奶奶從後院子旁邊的廚房裡姗姗地來了。

    少奶奶眼眶紅紅的,走到了階台前時,擡頭看見了恂如,便似嗔非嗔地盯了他一眼,徑自走到張太太身邊坐下。

    恂如直感到少奶奶一定在太太們面前告過他一狀,——一定是照她的想像說了他許多壞話;他暴躁起來,覺得臉上也發熱了。

    他拿手帕在臉上揩了一把,正想把昨晚的事申明幾句,不料瑞姑太太卻先已笑着說道:“恂如,聽說你這兩天很忙,跟王伯申商量什麼地方上的事情;——哦,大熱天,你還穿件長衫進來,姑媽面前你還客氣給誰看?”恂如笑了笑,瑞姑太太早又接下去說道:“王伯申現在是縣裡數一數二的紳缙了,可是十多年前,他家還上不得枱面;論根基,我們比他家好多了,不過王伯申的老子實在能幹。

    ”于是轉臉向着老太太道:“媽還記得那年太公開喪,王老相第一次來我們家裡,爸爸就識得他日後定能發迹?” 老太太點頭,有點感慨地說:“這話也有三十多年了,還有那趙家趙老義,也不過二三十年就發了起來;人家都說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