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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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峒地方憑水依山築城,近山的一面,城牆如一條長蛇,緣山爬去。

    臨水一面則在城外河邊留出餘地設碼頭,灣泊小小篷船。

    船下行時運桐油青鹽,染色的棓子。

    上行則運棉花棉紗以及布匹雜貨同海味。

    貫串各個碼頭有一條河街,人家房子多一半着陸,一半在水,因為餘地有限,那些房子莫不設有吊腳樓。

    河中漲了春水,到水逐漸進街後,河街上人家,便各用長長的梯子,一端搭在屋檐口,一端搭在城牆上,人人皆罵着嚷着,帶了包袱、鋪蓋、米缸,從梯子上進城裡去,水退時方又從城門口出城。

    某一年水若來得特别猛一些,沿河吊腳樓必有一處兩處為大水沖去,大家皆在城上頭呆望。

    受損失的也同樣呆望着,對于所受的損失仿佛無話可說,與在自然安排下,眼見其他無可挽救的不幸來時相似。

    漲水時在城上還可望着驟然展寬的河面,流水浩浩蕩蕩,随同山水從上流浮沉而來的有房子、牛、羊、大樹。

    于是在水勢較緩處,稅關趸船前面,便常常有人駕了小舢闆,一見河心浮沉而來的是一匹牲畜,一段小木,或一隻空船,船上有一個婦人或一個小孩哭喊的聲音,便急急的把船槳去,在下遊一些迎着了那個目的物,把它用長繩系定,再向岸邊槳去。

    這些誠實勇敢的人,也愛利,也仗義,同一般當地人相似。

    不拘救人救物,卻同樣在一種愉快冒險行為中,做得十分敏捷勇敢,使人見及不能不為之喝彩。

     那條河水便是曆史上知名的酉水,新名字叫作白河。

    白河下遊到辰州與沅水彙流後,便略顯渾濁,有出山泉水的意思。

    若溯流而上,則三丈五丈的深潭皆清澈見底。

    深潭為白日所映照,河底小小白石子,有花紋的瑪瑙石子,全看得明明白白。

    水中遊魚來去,全如浮在空氣裡。

    兩岸多高山,山中多可以造紙的細竹,長年作深翠顔色,逼人眼目。

    近水人家多在桃杏花裡,春天時隻需注意,凡有桃花處必有人家,凡有人家處必可沽酒。

    夏天則曬晾在日光下耀目的紫花布衣褲,可以作為人家所在的旗幟。

    秋冬來時,房屋在懸崖上的,濱水的,無不朗然入目。

    黃泥的牆,烏黑的瓦,位置則永遠那麼妥貼,且與四圍環境極其調和,使人迎面得到的印象,實在非常愉快。

    一個對于詩歌圖畫稍有興味的旅客,在這小河中,蜷伏于一隻小船上,作三十天的旅行,必不至于感到厭煩,正因為處處有奇迹,自然的大膽處與精巧處,無一處不使人神往傾心。

     白河的源流,從四川邊境而來,從白河上行的小船,春水發時可以直達川屬的秀山。

    但屬于湖南境界的,則茶峒為最後一個水碼頭。

    這條河水的河面,在茶峒時雖寬約半裡,當秋冬之際水落時,河床流水處還不到二十丈,其餘隻是一灘青石。

    小船到此後,既無從上行,故凡川東的進出口貨物,皆由這地方落水起岸。

    出口貨物俱由腳夫用杉木扁擔壓在肩膊上挑擡而來,入口貨物也莫不從這地方成束成擔的用人力搬去。

     這地方城中隻駐紮一營由昔年綠營屯丁改編而成的戍兵,及五百家左右的住戶。

    (這些住戶中,除了一部分擁有了些山田同油坊,或放賬屯油、屯米、屯棉紗的小資本家外,其餘多數皆為當年屯戍來此有軍籍的人家。

    )地方還有個厘金局,辦事機關在城外河街下面小廟裡,經常挂着一面長長的幡信。

    局長則住在城中。

    一營兵士駐紮老參将衙門,除了号兵每天上城吹号玩,使人知道這裡還駐有軍隊以外,其餘兵士皆仿佛并不存在。

    冬天的白日裡,到城裡去,便隻見各處人家門前皆晾曬有衣服同青菜。

    紅薯多帶藤懸挂在屋檐下。

    用棕衣作成的口袋,裝滿了栗子榛子和其他硬殼果,也多懸挂在屋檐下。

    屋角隅各處有大小雞叫着玩着。

    間或有什麼男子,占據在自己屋前門限上鋸木,或用斧頭劈樹,把劈好的柴堆到敞坪裡去一座一座如寶塔。

    又或可以見到幾個中年婦人,穿了漿洗得極硬的藍布衣裳,胸前挂有白布扣花圍裙,躬着腰在日光下一面說話一面作事。

    一切總永遠那麼靜寂,所有人民每個日子皆在這種單純寂寞裡過去。

    一分安靜增加了人對于“人事”的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