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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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細瞧那死人時,我發現這人是個為我從沒有看到過的長得體面整齊的美女人,女人的臉同身四肢都不象一個農莊人家的媳婦。

    還有使我着駭的,是那一身衣服,式樣十分古怪,在衣服上留下有許多黃土,有許多黃土。

    我擡頭望望那個怪人,最先還是望到那一對有點失神卻具有神秘性的眼睛。

     &lsquo我不明白你,這是怎麼一回事,你打哪兒背她來的?&rsquo&lsquo&hellip&hellip&rsquo&lsquo我要明白她從什麼地方來的。

    &rsquo&lsquo我從墳裡背她來的。

    &rsquo&lsquo怎麼?從什麼地方!&rsquo&lsquo從墳裡!&rsquo&lsquo她死了多久你知道嗎?&hellip&hellip你知道她死了又挖出來嗎? &hellip&hellip&lsquo 他慘慘的笑着,點點頭,那個燈象是要墜到我頭上的樣子,我糊塗而且驚訝,又十分憤怒,&lsquo你這人,真奇怪!你從什麼地方帶來還是帶到什麼地方好了!你做了犯罪的事還把我來拉在一起,我要告發你,使你明白這些玩笑開得過分了一點!&hellip&hellip&rsquo不知為什麼我想這樣說卻說不出口,那個固定不移的眼睛,同我相隔不到一丈遠近,很有力量的壓服了我。

    ? 我心上忽然恐懼起來了。

     這個瘋子,他從墳墓裡挖了個死屍,帶到這峒中來,要我為他起死回生,若是我辦不好這件差事,我一定就會死在他手中。

    我估計了一下,想乘他不注意時節把他打倒,才可以希望從死裡逃生。

    可是他象很懂得我的主意,他象很有把握,知道我不能同他對抗。

    我的确也注意到他那體魄了。

    我若是想打什麼主意,一定還得考慮一下,若是依靠武力,恐怕我得吃虧,還不如服從命運為妥當。

    我忽然聰明了許多,明白我已經是這個人的俘虜,強硬也毫無用處了。

    就裝成很鎮靜,說話極其和平,我說:&ldquo我真糊塗,不知怎麼幫忙。

     你這是怎麼啦?你是不是想要我幫助你,才把我帶來?你是不是因為要救活她,才用得着我?你是不是把她剛才從土裡刨出?&lsquo他沒有做聲,我想了一下,就又說:&ldquo朋友,我們應當救她,我懂你意思。

    我們慢慢的來,我們似乎還得預備一點應用的東西。

    這是不是你的家裡?我要喝一口兒水,有熱的可妙極了,你瞧我不是有多久不喝水,應當口渴了嗎?&rsquo他于是拿燈過去,為我取了一個葫蘆來,滿葫蘆清水,我不知道那水是否清潔,可是也隻得喝了一口。

    喝過了水覺得口甜甜的,才放了心。

     我想套套他的口氣,問他我們是不是已經離了市鎮有十裡路。

    他不高興作聲。

    我過一會兒,又變更了一個方法,問他是不是到鎮上去辦晚飯。

    他仍然不做聲。

    末後我說我要小便,他不理會我,望到另外一個地方,我悄悄的也順了他的目光望過去,才看出這峒是長狹的,在另外一端,在與倉庫恰相反對的一個角落,有一扇門的樣子,我心裡清楚,那一定就是峒門,我隻裝着不甚注意,免得他疑心。

    我說我實在餓了,一共說了兩三次,這怪人,把燈放下,對我做了個警告的一瞥,向那個門邊走去。

    隻聽到訇的一響,且聽到一種落鎖的聲音,這人很快的就不見了。

    我趕忙跟過去,才知道是一扇極粗糙的木栅門,已經向外邊反杠了。

    從那栅門邊隐隐看到天光,且聽到極微極遠的犬吠聲音,我知道這時已經是夜間了。

    這人一去,不知道是為我去找飯吃,還是去找刀來殺我滅口。

    他在這裡我雖然有點懼怯,但到底還有辦法,如今這峒裡隻是我同這個死屍,我不知道我應當怎麼辦。

    若果他一去不再回來,過一天兩天,這個屍骸因為天氣發酵起了變化,那我可非死不可了。

     這怪人既然走了,我想乘到有一盞燈,可以好好的來檢察一下這個屍身,是不是從屍身上可以發現一點線索。

     我把燈照到這個從棺木裡掏出的屍骸,細細的注意,除了這個仿佛蠟人的屍骸美麗得使我吃驚以外,我是什麼也沒有得到的。

    我先是不明白這人的裝飾如何那麼古怪,到現在可明白了,因為殉葬才穿這樣衣裳。

    幸虧我是一個醫生,年紀已經有了那麼大,我的冷靜使我忘卻同一個死屍對面有什麼難受。

    這女人一定死了有兩天左右了,很稀奇的是這個死人,由我看來卻看不出因什麼病而死,那神氣安靜眉目和平仿佛隻是好好兒睡着的樣子,若不是肢體冰冷,真不能疑心那是一個死人。

    這個人為什麼病死得那麼突兀?把她從土裡取出的一個是不是她的丈夫?這些事在我成為一種無從解決的問題。

    假若他是她的丈夫,那麼他們是住在什麼地方,做些什麼的人物?假若這婦人隻是他的情人,那麼她是誰家的媳婦?許多問題都兜在我的心上不能放下。

     我實在有一點兒餓了。

    這怪男子把我關閉到這幽僻的山峒裡,為這個不相識的死屍作伴,還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才能回來。

    我同時擔心這一盞燈過夜或者油還不夠,所以拿了燈到倉庫去,照看了一下,是不是還有油瓶,才知道倉庫裡東西足夠我半個月的糧食,油壇,水缸,全好好的預備在那兒。

     我随手拿了幾個山薯充饑,到後把燈放在屍身邊,還是坐到我自己那一張草席上,等候事情的變化。

    我的表已早停了,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等了又等,還是不見那個人來。

     我這樣說下去,是還得說一整天,要把那一夜的事情說完,如今也還得說一夜。

    為了節省一些時間,且說第三次我見到這怪男子,他命令我在那個婦人身上做一個醫生所能做的事。

    我先是不知道向一個瘋子同一個屍骸還有什麼事可做的,到後倒想起皮包裡一點兒防腐性藥品了,我便把這些藥全為注射到死屍身上去,一面安慰他表示我已盡了力,一面免得那屍身發生變化。

    告他我所能做的事已經完全做過,别的事再無從奉命了,他望到我似乎還很相信。

    可是當我說出&lsquo你放我回去&rsquo的話時,我把話一說出口,就知道我說錯了,因為我從那兩個眼睛裡,陡然看到了一些東西,他同時同我說了一句話,使我全身發抖。

     他說:&ldquo要七天才好出去。

    &lsquo這個期限當然是我受不了的,這是全無道理的言語。

    可是我是一個醫生,而他卻是一個瘋子,他就有他的正當道理了。

    我當時還以為可用口去解釋,就同他分辯了一陣,我說這是做不到的,因為有許多人等着我。

    我說你放我出去了,我不會向人談論。

    我說&hellip&hellip這分辯就等于向石頭讨論,他不禁止我的說話,聽來卻隻微微的笑着。

    他的主張就是石頭,不可移動,他的手腕又象鐵打就的,我絕對不能和他用武力來解決。

     在毫無辦法的情形中,我就想隻有等候這個人睡眠時候偷了他的鑰匙才好逃走。

    為我的自衛計,打死一個瘋子本來沒有什麼罪過,我若有機會征服這個人,事到危急是用不着再選擇什麼手段的。

    但是在這個怪人面前,我什麼小機會也得不到。

    我逃走嗎,他永遠不知道疲倦,永遠不閉閉眼睛。

    加燈上的油,給我的東西吃,到了夜裡引導我到栅門外去方便,他永遠是滿有精神。

    他獨自出去時,從不忘記鎖門,在峒裡時,卻守在屍身邊,望到屍身目不轉睛,又常常微笑,用手向屍身作一種為我所不懂的稀奇姿勢。

    若是我們相信催眠術或道術,我以為他一定可以使這個死屍複活的。

     他不睡覺,這事就難處置了。

    我皮包裡的安眠藥片恰恰又用盡了,想使什麼方法迷醉他也無辦法。

    他平常樣子并不兇橫,到了我蓄意逃走時,隻稍稍一舉步,他就變了另外一個魔鬼了。

    他明白我要走,即或是鑰匙好好的放在他身邊,他也不許我走近栅門的。

    到後我不知是吓怕得糊塗了,還是為峒中的環境頭昏了,把逃走的氣概完全失去,忽然安靜下來,就把生命聽憑天意,也不再想逃走了。

     就是那麼過了一天,兩天,三天,&hellip&hellip吃的就是那倉庫中的各樣東西,口渴了就喝清水,倦了就睡。

     當我默默的坐在一個角隅不作聲時,我聽到他自言自語,總是老說那一句話,&lsquo她會活的。

    她會活的。

    &rsquo我一切都失望了,人已無聊極了,聽到他這樣說時,也就糊糊塗塗的答應他說:&ldquo她會活的。

    她會活的。

    &lsquo我得到一個稀奇的經驗,是知道人家說的墳墓裡歲月如何過去的意思了。

    我的經驗給我一種最好的智慧,因為這是誰也想象不及的。

    第一天一點鐘就好象一年,第二三天便不同了,我不放心的,似乎還不是峒裡的自身,卻是市上的熟人。

    我忽然失了蹤,長久不見回來,你們不是十分難過嗎?你們不是花了許多錢各處去探聽,還花了許多錢派人到江邊下遊去打撈嗎?你們一定要這樣關心的。

    可是料不到我就隻陪伴一個瘋子,一個死人,在山峒裡過了那麼多日子,過了那麼久連太陽也不見到的日子! 既毫無機會可以逃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