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劉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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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大漠更荒涼,要不是這點子友于的同情我第一個就不敢向前邁步了。

    叔和真是我們的一個。

    他的性情是不可信的溫和:“頂好說話的老老”;但他每當論事,卻又絕對的不苟同,他的議論,在他起勁時,就比如山壑間雨後的亂泉,石塊壓不住它,蔓草掩不住它。

    誰不記得他那永遠帶傷風的嗓音,他那永遠不平衡的肩背,他那怪樣的激昂的神情?通伯在他那篇《劉叔和》裡說起當初在海外老老與傅孟真的豪辯,有時竟連“呐呐不多言”的他,也“免不了加入他們的戰隊”。

    這三位衣常敝,履無不穿的“大賢”在倫敦東南隅的陋巷,點煤氣油燈的鬥室裡,真不知有多少次借光柏拉圖與盧騷與斯賓塞的迷力,欺騙他們告空虛的腸胃——至少在這一點他們三位是一緻同意的!但通伯卻忘了告訴我們他自己每回加入戰團時的特别情态,我想我應得替他補白。

    我方才用亂泉比老老,但我應得說他是一竄野火,焰頭是斜着去的;傅孟真,不用說,更是一竄野火,更猖獗,焰頭是斜着來的;這一去一來就發生了不得開交的沖突。

    在他們最不得開交時劈頭下去了一瓢冷水,兩竄野火都吃了驚,暫時翳了回去。

    那一瓢冷水就是通伯;他是出名澆冷水的聖手。

     阿,那些過去的日子!枕上的夢痕,秋霧裡的遠山。

    我此時又想起初度太平洋與大西洋時的情景了。

    我與叔和同船到美國,那時還不熟;後來同在紐約一年差不多每天會面的,但最不可忘的是我與他同渡大西洋的日子。

    那時我正迷上尼采開口就是那一套沾血腥的字句。

     我仿佛跟着查拉圖斯脫拉登上了哲理的山峰,高空清氣在我的肺裡,雜色的人生橫亘在我的眼下。

    船過必司該海灣的那天,天時驟然起了變化:岩片似的黑雲一層層累疊在船的頭頂,不漏一絲天光,海也整個翻了,這裡一座高山,那邊一個深谷,上騰的浪尖與下垂的雲爪相互的糾拿着;風是從船的側面來的,夾着鐵梗似粗的暴雨,船身左右側的傾欹着。

    這時候我與叔和在水發的甲闆上往來的走——哪裡是走,簡直是滾,多強烈的震動!霎時間雷電也來了,鐵青的雲闆裡飛舞着萬道金蛇。

    濤響與雷聲震成了一片喧阗,大西洋險惡的威嚴在這風暴中盡情的披露了“人生”,我當時指給叔和說,“有時還不止這兇險,我們有膽量進去嗎?”那天的情景益發激動了我們的談興,從風起直到風定,從下午直到深夜,我分明記得,我們倆在沉酣的論辨中遺忘了一切。

     今天國内的狀況不又是一幅大西洋的天變?我們有膽量進去嗎?難得是少數能共患難的旅伴;叔和,你是我們的一個,如何你等不得浪靜就與我們永别了?叔和,說他的體氣,早就是一個弱者;但如其一個不堅強的體殼可以包容一團堅強的精神,叔和就是一個例。

    叔和生前沒有仇人,他不能有仇人;但他自有他不能容忍的對象:他恨混淆的思想,他恨腌臜的人事。

    他不輕易鬥争;但等他認定了對敵出手時,他是最後回頭的一個。

    叔和,我今天又上了暴風雨中的甲闆,我不能不悼惜我侶伴的空位! (十月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