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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獻辭：
春天裡我葬落花，
秋天裡我再葬枯葉，
我不留一字的墓碑，
隻留一聲歎息。
于是我悄悄的走開， 聽憑日落月墜， 千萬的星星隕滅。
若還有知音人走過， 驟感到我過去的喟歎， 即是墓前的碑碣， 那他會對自己的靈魂訴說： &ldquo那紅花綠葉雖早化作了泥塵， 但墳墓裡終長留着青春的痕迹， 它會在黃土裡永放射生的消息。
&rdquo 一九四〇年十二月二十日夜倚枕 說起來該是十年前了，有一天，我去訪一個新從歐洲回來的朋友，他從埃及帶來一些紙煙，有一種很名貴的我在中國從未聽見過的叫做era，我個人覺得比平常我們吸到的埃及煙要淡醇而迷人，他看我喜歡，于是就送我兩匣。
記得那天晚上我請他在一家京菜館吃飯，我們大家喝了點酒，飯後在南京路一家咖啡店裡閑談，一直到三更時分才分手。
那是一個冬夜，天氣雖然冷，但并沒有風，馬路上人很少，空氣似乎很清新，更顯得月光的凄豔，我因為坐得太久，又貪戀這一份月色，所以就緩步走着。
心裡感到非常舒适的時候，忽然想吸一枝我衣袋裡他送我的紙煙，但身邊沒有帶火，附近也沒有什麼可以借火的地方與路人，一直到山西路口，才尋到那路上有一家賣雪茄紙煙與煙具的商店，我就拐彎撞了進去。
大概那商店的職員已經散工，裡面隻有一個掌櫃在櫃上算賬，一個學徒在收拾零星的東西，自然更沒有别的主顧。
但當我買好洋火，正在櫃上取火點煙的時候，後面忽然進來一個人，是女子的聲音： &ldquo你們有era麼？&rdquo &ldquoera？&rdquo掌櫃這樣反問的時候，我的煙已着在我的嘴上，所以也很自然的回過頭去。
是一位全身黑衣的女子，有一個美好的身材，非常奇怪，那付潔淨的有明顯線條美的臉龐我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雖然我想不出到底是哪裡。
她正同掌櫃對話： &ldquo你們也沒有這種煙麼？&rdquo &ldquo沒有，對不起，我們沒有。
&rdquo 這時候，我已經走出了店門，心裡想着事情有點巧，怎麼她竟會要買era的煙呢？還有那副無比潔淨的臉龐，到底我在哪裡見過的呢？為什麼這樣晚還在這裡買煙？我想着想着已經轉出南京路了。
突然在轉角的地方有一個黑影攔住了我的去路，問： &ldquo人，請告訴我去斜土路的方向。
&rdquo 我駭了一跳，愣了。
一種無比銳利的眼光射在我的臉上，等我的回答。
我一時竟回答不出，待我有餘地将眼光向她細認時，我意識到就是剛才店裡想買era的女子。
她怎麼會在我的前面呢？我想。
但随即自己解答了，這要不是我不自覺的為想着問題走慢了，而沒有注意她越過我，就是她故意走快點避開我的注意而越過我的。
&ldquo斜土路，我說的是斜土路。
&rdquo 月光下，她銀白的牙齒像寶劍般透着寒人的光芒，臉凄白得像雪，沒有一點血色，是凄豔的月色把她染成這樣，還是純黑的打扮把她襯成這樣，我可不得而知了。
忽然我注意到她衣服太薄，像是單的，大衣也沒有披，而且絲襪，高跟鞋，那麼難道這臉是凍白的。
我想看她的指甲，但她正帶着純白的手套。
&ldquo人，你這樣看着我幹什麼？&rdquo臉一百分莊重，可是有一百三十分的美。
這使我想起霞飛路上不知哪一段的一個樣窗裡一個半身銀色立體形的女子模型來。
我恍惚悟到剛才在煙店裡那份似曾相識的感覺之來源。
這臉龐之美好，就在線條的明顯，與圖案意味的濃厚，沒有一點俗氣，也沒有一點市井的派頭，這樣一想，反覺得我剛才&ldquo似曾相識&rdquo的感覺是很可笑的。
&ldquo你要想什麼？不願别人問你的路麼？&rdquo 她鋒利的視線仍舊逼着我的面孔，使我從浪漫的思維上嚴肅起來，我說： &ldquo我在想，想這實在有點奇怪，問路的人竟不叫别人&lsquo先生&rsquo或&lsquo長者&rsquo，而單聲地叫一聲&lsquo人&rsquo，難道你是神或者是上帝麼？&rdquo我心裡覺得她的美是屬于神的，所以無意識地說出這&ldquo神&rdquo字，但是我随即用平常的微笑沖淡了那責問的空氣。
&ldquo我不是神，可是我是鬼。
&rdquo她的臉冷豔得像久埋在冰山中心的白玉，聲音我可想不出用什麼來形容，如果說在靜極的深谷中，有冰墜子在山崖上溶化下來，一滴一滴的滴到平靜池面上的聲音來象征她的清越，那麼該用什麼來象征她的嚴肅與敏利呢？ &ldquo是鬼？&rdquo我笑了，心裡想：&ldquo南京路上會見鬼！&rdquo &ldquo是的，我是鬼！&rdquo &ldquo一個女鬼在南京路上走，到煙店裡買名貴的埃及煙，向一個不信鬼的人問路？&rdquo 我笑了，背靠在牆上，手放在大衣袋裡。
&ldquo你不相信鬼？&rdquo &ldquo還沒有相信過，這是真的；但假如有一天相信，也不會在上海南京路上，也決不會對一個在煙店裡想買era煙，又膽敢向一個男子問路的美女來相信。
&rdquo &ldquo那麼你怕鬼麼？&rdquo &ldquo我還沒有相信世上有鬼這樣的東西，怎麼談得到怕？&rdquo &ldquo那麼你敢陪我到斜土路麼？&rdquo &ldquo你想激我陪你去斜土路麼？&rdquo &ldquo為什麼說我激你？&rdquo &ldquo你為什麼不說願意不願意，而說敢不敢呢？&rdquo &ldquo那麼我就識破你願意不願意好了。
&rdquo &ldquo你為什麼要去斜土路，這樣晚？&rdquo &ldquo因為到了斜土路，我就認識我的歸路。
&rdquo 這時候我們不自覺的并肩走起來。
我說： &ldquo那麼你是怎麼來的呢？&rdquo &ldquo走着走着就來了。
&rdquo &ldquo那麼你是到南京路來玩的？&rdquo &ldquo我在黃浦江上看月。
&rdquo &ldquo一個人？&rdquo &ldquo不，一個鬼。
&rdquo &ldquo這樣晚？&rdquo &ldquo是的，如果用你人的眼光來說。
&rdquo &ldquo那麼你也該乏了，讓我叫一輛汽車送你回去好麼？&rdquo &ldquo這是什麼意思？是我不會叫汽車？還是你走不動，還是你不敢或者不願陪我走。
&rdquo &ldquo你是鬼？&rdquo我笑：&ldquo一個陌生的男人陪你去斜土路你不怕？&rdquo &ldquo在僻靜的地方是鬼的世界，人應該怕了。
&rdquo &ldquo我怕什麼？&rdquo &ldquo你，你&hellip&hellip至少要怕迷路。
你知道僻靜的地方，鬼路複雜，人是要迷住的，你難道沒有聽說&lsquo鬼打牆&rsquo麼？但是在熱鬧的地方，像這南京路，人的路就比鬼複雜，鬼是被迷住了。
&rdquo &ldquo你是說你是鬼，而被&lsquo人打牆&rsquo迷住了。
所以不認識路？&rdquo &ldquo是的。
&rdquo她點一點頭說。
&ldquo那麼我陪你去，但是如果我迷路了，你也要指點我一個出路才對。
&rdquo &ldquo那自然。
&rdquo 她每次回答時，我都回頭看着她；她一句有一句的表情，說第一句時眉毛一揚，說第二句時眼梢一振，說第三句時鼻子一張，點點頭，說第四句時面上浮着笑渦，白齒發着利光。
這四句答語的表情，像是象征什麼似的吸住了我。
這時就是她在送到時要咬死我，我也沒法不願意了。
我說： &ldquo那麼好，我陪你走到斜土路。
&rdquo我說着就拿一枝era來抽，忽然想起買era的事情，所以就遞給她，問：&ldquo你抽煙嗎？&rdquo 她拿了一枝，說：&ldquo謝謝你。
&rdquo 于是我停下來擦洋火。
當我為她點火的時候，我發現這銀白而潔淨的顔色，實在是太沒有人氣了。
那麼難道這是鬼，我想。
不，我接着就自己解釋了，或者是粉擦太多，或者是大病以後，再或者是天生的特殊的膚色，假如是我愛人的話，我一定會問：&ldquo為什麼不抹點胭脂。
&rdquo自然我沒有同她這樣說，但是她先開口了。
&ldquo啊，這是era！你哪裡買的？&rdquo她噴了一口煙說。
&ldquo是一個朋友送的，但是奇怪，你怎麼知道這是era呢？&rdquo &ldquo你不知道鬼對于煙火有特别明銳的感覺嗎？你們祭鬼神不都用香燭麼？&rdquo &ldquo你又是鬼！&rdquo我笑了，但是我心裡也有點怕起來。
可是當我向她注視時，她美麗的面容立刻給我無限的勇氣，我又矜持着說： &ldquo但是這不是香燭是紙煙。
&rdquo &ldquo對的，但在鬼也是一樣，不用說是我自己抽了，隻要是别人在抽，我知道名稱的我都說得出，但這還不算希奇，我還辨得出這紙煙裝罐的日期。
&rdquo她說這句話時，态度沒有剛才的嚴肅，這表示這句話是開玩笑，那麼難道以前的話都是真的麼？然則她真是鬼了。
我沒有說什麼，靜靜地伴着她走。
馬路上沒有一個人，月色非常凄豔，路燈更顯得昏黑，一點風也沒有，全世界靜得隻有我們兩個人的腳步聲音。
我不知道是酒醒了還是怎的，我感到寂寞，我感到怕，我希望附近火起，有救火車敲着可怕的鈴铛駛來，那麼它會提醒我這還是人世；我甚至希望有槍聲在我耳邊射來&hellip&hellip 但是宇宙的聲音，竟隻有我們可怕的腳步。
突然，她打破了這份寂靜，說： &ldquo你以前還沒有同鬼一同走過路吧？&rdquo 我清醒過來看她，她竟毫沒有半點可怕的表情，同樣的鎮靜與美。
到底她是習慣于這樣寂寞的境界呢？還是體驗不到這寂寞的境界呢？ &ldquo你怕了，你有點怕了，是不是？&rdquo她譏諷似地說。
&ldquo我怕？我怕什麼？難道怕一個美麗的女子。
&rdquo &ldquo那麼你為什麼不回答我，我問你，你以前還沒有同鬼一同走路過吧？&rdquo &ldquo是的，我以前沒有，現在也沒有，将來而且永遠不會有。
&rdquo說出了我有點後悔，這句話實在說得太局促了，似乎我是怕她提起鬼似的。
她好像有意捉弄我的說： &ldquo但是現在正伴着鬼在走。
&rdquo &ldquo我不會相信有這樣美的鬼。
&rdquo &ldquo你以為鬼比人要不美許多麼？&rdquo &ldquo這是自然的，人死了才成鬼。
&rdquo &ldquo你是将人的死屍作為鬼了？&rdquo她說：&ldquo你以為死屍的醜态就是鬼的形狀麼？&rdquo她笑了，這是第一次發聲的笑，這笑聲似乎極富有展延聲似的，從笑完起，這聲音悠悠的高起來，似乎從人世升上天去，後來好像已經登上了雲端，但隐約地還可以讓我聽到。
我望望天空。
天空上有皎好的月，稀疏的星點，還有是幽幽西流的天河。
&ldquo人間腐醜的死屍，是任何美人的歸宿，所以人間根本是沒有美的。
&rdquo &ldquo但是鬼是人變的，最多也不過是一個永生的人形，而不會比人美的。
&rdquo &ldquo你不是鬼，你怎麼知道？&rdquo &ldquo可是你也不是人呢！&rdquo &ldquo我想你現在也是的。
&rdquo 她微喟一聲，沉默了，我們默然走着。
到一條更加昏黑的街道了，月光更顯得明亮，她忽然望望天空，說： &ldquo自然到底是美的。
&rdquo &ldquo夜尤其是美。
&rdquo &ldquo那麼夜正是屬于鬼的。
&rdquo &ldquo但是你可屬于白天。
&rdquo我說。
&ldquo你的意思是&hellip&hellip&rdquo &ldquo我的意思是夜盡管美，但是你更美。
&rdquo &ldquo在鬼群裡，我是最醜惡的了。
&rdquo &ldquo假如你真是鬼，我一定會承認鬼美遠勝于人，但是你是人。
&rdquo &ldquo你一定相信我是人麼？&rdquo &ldquo自然。
&rdquo &ldquo假如我在更僻靜的地方，露一點鬼相給你看。
&rdquo她還是嚴肅地說。
&ldquo是更美的鬼相麼？&rdquo &ldquo怕，你見了會怕。
&rdquo 我的确有點怕，但是我鎮靜着把她當作女子說： &ldquo你不必露鬼相，我講一個鬼故事，就可以使你怕了。
&rdquo &ldquo你講，你講講看。
&rdquo &ldquo你真的不會駭壞麼？&rdquo我故意更加輕佻地說。
&ldquo駭壞？&rdquo她第二次發笑聲說：&ldquo天下可有鬼聽人講故事而駭壞的麼？&rdquo 于是我講了一個故事： &ldquo有一次有一個大膽的人在山谷裡迷途了，忽然看見前面有一個很漂亮的女子在走，他知道三更半夜在深山冷谷中決沒有一個單身的女子的，所以他斷定她是鬼，于是他就跑上去，說： &ldquo&lsquo我在這裡迷路已經有兩個鐘頭了，你可以告訴我一條出路麼？&rsquo &ldquo那個女子笑笑回答： &ldquo&lsquo不瞞你說，我隻知道回家的一條路。
&rsquo &ldquo&lsquo那麼我就跟你走好了。
但是奇怪，怎麼三更半夜你一個單身的女子會在這裡走路？&rsquo &ldquo&lsquo有事情呀。
我母親老病複發了，我去求藥的，你看這個深山冷屋中附近又沒有親友，所以不得不跑到七裡外的姑母家。
&rsquo &ldquo&lsquo啊，你手上就是藥麼？&rsquo那個男人這樣問她。
&ldquo&lsquo是的。
&rsquo她說。
&ldquo&lsquo我可以替你拿麼？&rsquo男的故意再問她，但是她說： &ldquo&lsquo不，謝謝你。
&rsquo &ldquo星月皎潔，風蕭蕭，歇了一回，男的又問： &ldquo&lsquo你難道一點不怕麼？&rsquo &ldquo&lsquo這條路我很熟。
&rsquo &ldquo&lsquo但是假如我存點壞心呢？&rsquo &ldquo女的沒有回答，笑了一笑。
又靜了一會兒。
這個男人又說： &ldquo&lsquo我忽然感到我們倆實在是有緣的，怎麼我無緣無故會迷路了，怎麼我忽然碰見你了，怎麼我忽然想到&hellip&hellip&rsquo他說了半句不說下去。
&ldquo&lsquo想到什麼？&rsquo &ldquo&lsquo想到假如你是我的情人、或者妻子，在這裡一同走是多麼的愉快的事。
&rsquo &ldquo&lsquo你這人真是奇怪&hellip&hellip&rsquo &ldquo&lsquo不是我奇怪，是你太美麗了；我隻是一個普通的男人，見了你這樣美麗的女子，難道會不同情麼？&rsquo他說着說着把手挽在她臂上。
&ldquo&lsquo你怎麼動手動腳的？&rsquo &ldquo&lsquo我迷路兩個鐘頭，山路不熟，腳高腳低的，所以隻好請你帶着我，假如你肯的話，陪我休息一下怎麼樣？&rsquo他把她的臂挽得更緊了。
&ldquo&lsquo好的，那麼讓我采幾隻柑子來吃吃，我實在有點渴了。
&rsquo她想掙開去，但是男的緊拉着她。
&ldquo&lsquo那麼我同你一同去，我也有點渴，有點餓了。
&rsquo &ldquo&lsquo不用，不用，你看，這上面不都是柑子麼？&rsquo她說着說着人忽然長起來，一隻手臂雖然還在男的臂上，另外一隻手已經在樹上采柑子，一連采了三隻，慢慢又恢複原狀，望望男的。
&ldquo男的緊挽着她的臂，死也不放的裝做一點也不知道她的變幻說： &ldquo&lsquo你真好，現在讓我們坐下吧。
&rsquo他一面說着，一面把她拉在地上坐下，手臂挽着她的手臂，手剝着柑子，剝好了先送到女的嘴裡去。
&ldquo&lsquo謝謝你。
&rsquo女的吃了柑子說，但當男的吃了兩口柑子時，她忽然說： &ldquo&lsquo啊喲，怎麼柑子會辣我舌頭，你替我看看，我舌頭上有什麼？&rsquo &ldquo男的回頭察看她的舌頭時，她舌頭忽然由最美的變成最醜的，慢慢地大起來，長起來，血管慢慢的膨脹起來，一忽兒突然爆裂，血流滿紫青色厚腫的嘴唇。
她妩媚的眼睛也忽然突出來，挂滿了血筋，耳朵也尖尖地豎起來。
但是這男的還假裝着不知，他說： &ldquo&lsquo一點沒有什麼？一定是柑子酸一點，你大概不吃酸的吧？&lsquo男的一面說，一面還是緊挽着她的臂，眼睛還是望着她，看她慢慢地恢複了常态，舌頭小下來，嘴唇薄下來，眼睛縮進去，露出原來的妩媚。
男的說： &ldquo&lsquo有人說這條路上很難走，常常會碰見可怕的鬼，但是我反而碰見像你這樣的美女。
&rsquo &ldquo&lsquo你以為我美麼？&rsquo &ldquo&lsquo自然，你看你的眼睛，發着最柔和的光，臉滿像一隻玲珑的柑子，還有嘴唇，像兩瓣玫瑰花瓣，還有牙齒，像是一串珍珠，啊，還有舌頭，我怎麼說呢，像一隻小黃莺，養在那裡唱歌，你說話就比唱歌還好聽，啊，還有&hellip&hellip&rsquo &ldquo&lsquo啊！&rsquo女的忽然打斷他的說話：&lsquo時候不早，我母親一定着急了，我要回去。
&rsquo &ldquo&lsquo回去麼？&rsquo男的說，&lsquo我們難得相逢，在這裡多談一回難道不好麼？你看月色多麼好，風也不大，還有&hellip&hellip&rsquo &ldquo&lsquo但是我母親生着病。
&rsquo &ldquo&lsquo不要緊，不瞞你說，我正是一個醫生，天一亮我就陪你去，替你母親去看病。
&rsquo &ldquo&lsquo那麼現在去好了。
&rsquo &ldquo&lsquo現在麼？&rsquo男的還是緊挽着她的手臂：&lsquo現在我實在走不動了，還有我實在怕，前面那個樹林裡我怕真會碰見鬼。
&rsquo &ldquo&lsquo但是我就是鬼。
&rsquo女的嚴肅地說。
&ldquo&lsquo你是鬼！&rsquo男的哈哈大笑起來：&lsquo笑話，笑話，像你這樣的美女會是鬼！&rsquo &ldquo&lsquo你不相信麼？&rsquo &ldquo&lsquo你說給三歲的孩子都不會相信的。
&rsquo &ldquo&lsquo你不要裝傻。
&rsquo她說着說着眼睛眉毛以及嘴角都彎了下來，牙齒長出嘴角外面有三四寸，鼻子隻有兩個洞，頭發一根根豎起來，聲音變成尖銳而難聽： &ldquo&lsquo現在你相信了吧？&rsquo &ldquo&lsquo哈哈哈哈，&rsquo男的還是笑：&lsquo你說給三歲的孩子都不會相信，說是這樣的美女會是鬼！&rsquo &ldquo女的又恢複了原狀，她說： &ldquo&lsquo我有什麼美呢，我的三個妹妹都比我美，假如你願意，你到我家裡去看看好了。
&rsquo &ldquo&lsquo那麼等天亮了
于是我悄悄的走開， 聽憑日落月墜， 千萬的星星隕滅。
若還有知音人走過， 驟感到我過去的喟歎， 即是墓前的碑碣， 那他會對自己的靈魂訴說： &ldquo那紅花綠葉雖早化作了泥塵， 但墳墓裡終長留着青春的痕迹， 它會在黃土裡永放射生的消息。
&rdquo 一九四〇年十二月二十日夜倚枕 說起來該是十年前了，有一天，我去訪一個新從歐洲回來的朋友，他從埃及帶來一些紙煙，有一種很名貴的我在中國從未聽見過的叫做era，我個人覺得比平常我們吸到的埃及煙要淡醇而迷人，他看我喜歡，于是就送我兩匣。
記得那天晚上我請他在一家京菜館吃飯，我們大家喝了點酒，飯後在南京路一家咖啡店裡閑談，一直到三更時分才分手。
那是一個冬夜，天氣雖然冷，但并沒有風，馬路上人很少，空氣似乎很清新，更顯得月光的凄豔，我因為坐得太久，又貪戀這一份月色，所以就緩步走着。
心裡感到非常舒适的時候，忽然想吸一枝我衣袋裡他送我的紙煙，但身邊沒有帶火，附近也沒有什麼可以借火的地方與路人，一直到山西路口，才尋到那路上有一家賣雪茄紙煙與煙具的商店，我就拐彎撞了進去。
大概那商店的職員已經散工，裡面隻有一個掌櫃在櫃上算賬，一個學徒在收拾零星的東西，自然更沒有别的主顧。
但當我買好洋火，正在櫃上取火點煙的時候，後面忽然進來一個人，是女子的聲音： &ldquo你們有era麼？&rdquo &ldquoera？&rdquo掌櫃這樣反問的時候，我的煙已着在我的嘴上，所以也很自然的回過頭去。
是一位全身黑衣的女子，有一個美好的身材，非常奇怪，那付潔淨的有明顯線條美的臉龐我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雖然我想不出到底是哪裡。
她正同掌櫃對話： &ldquo你們也沒有這種煙麼？&rdquo &ldquo沒有，對不起，我們沒有。
&rdquo 這時候，我已經走出了店門，心裡想着事情有點巧，怎麼她竟會要買era的煙呢？還有那副無比潔淨的臉龐，到底我在哪裡見過的呢？為什麼這樣晚還在這裡買煙？我想着想着已經轉出南京路了。
突然在轉角的地方有一個黑影攔住了我的去路，問： &ldquo人，請告訴我去斜土路的方向。
&rdquo 我駭了一跳，愣了。
一種無比銳利的眼光射在我的臉上，等我的回答。
我一時竟回答不出，待我有餘地将眼光向她細認時，我意識到就是剛才店裡想買era的女子。
她怎麼會在我的前面呢？我想。
但随即自己解答了，這要不是我不自覺的為想着問題走慢了，而沒有注意她越過我，就是她故意走快點避開我的注意而越過我的。
&ldquo斜土路，我說的是斜土路。
&rdquo 月光下，她銀白的牙齒像寶劍般透着寒人的光芒，臉凄白得像雪，沒有一點血色，是凄豔的月色把她染成這樣，還是純黑的打扮把她襯成這樣，我可不得而知了。
忽然我注意到她衣服太薄，像是單的，大衣也沒有披，而且絲襪，高跟鞋，那麼難道這臉是凍白的。
我想看她的指甲，但她正帶着純白的手套。
&ldquo人，你這樣看着我幹什麼？&rdquo臉一百分莊重，可是有一百三十分的美。
這使我想起霞飛路上不知哪一段的一個樣窗裡一個半身銀色立體形的女子模型來。
我恍惚悟到剛才在煙店裡那份似曾相識的感覺之來源。
這臉龐之美好，就在線條的明顯，與圖案意味的濃厚，沒有一點俗氣，也沒有一點市井的派頭，這樣一想，反覺得我剛才&ldquo似曾相識&rdquo的感覺是很可笑的。
&ldquo你要想什麼？不願别人問你的路麼？&rdquo 她鋒利的視線仍舊逼着我的面孔，使我從浪漫的思維上嚴肅起來，我說： &ldquo我在想，想這實在有點奇怪，問路的人竟不叫别人&lsquo先生&rsquo或&lsquo長者&rsquo，而單聲地叫一聲&lsquo人&rsquo，難道你是神或者是上帝麼？&rdquo我心裡覺得她的美是屬于神的，所以無意識地說出這&ldquo神&rdquo字，但是我随即用平常的微笑沖淡了那責問的空氣。
&ldquo我不是神，可是我是鬼。
&rdquo她的臉冷豔得像久埋在冰山中心的白玉，聲音我可想不出用什麼來形容，如果說在靜極的深谷中，有冰墜子在山崖上溶化下來，一滴一滴的滴到平靜池面上的聲音來象征她的清越，那麼該用什麼來象征她的嚴肅與敏利呢？ &ldquo是鬼？&rdquo我笑了，心裡想：&ldquo南京路上會見鬼！&rdquo &ldquo是的，我是鬼！&rdquo &ldquo一個女鬼在南京路上走，到煙店裡買名貴的埃及煙，向一個不信鬼的人問路？&rdquo 我笑了，背靠在牆上，手放在大衣袋裡。
&ldquo你不相信鬼？&rdquo &ldquo還沒有相信過，這是真的；但假如有一天相信，也不會在上海南京路上，也決不會對一個在煙店裡想買era煙，又膽敢向一個男子問路的美女來相信。
&rdquo &ldquo那麼你怕鬼麼？&rdquo &ldquo我還沒有相信世上有鬼這樣的東西，怎麼談得到怕？&rdquo &ldquo那麼你敢陪我到斜土路麼？&rdquo &ldquo你想激我陪你去斜土路麼？&rdquo &ldquo為什麼說我激你？&rdquo &ldquo你為什麼不說願意不願意，而說敢不敢呢？&rdquo &ldquo那麼我就識破你願意不願意好了。
&rdquo &ldquo你為什麼要去斜土路，這樣晚？&rdquo &ldquo因為到了斜土路，我就認識我的歸路。
&rdquo 這時候我們不自覺的并肩走起來。
我說： &ldquo那麼你是怎麼來的呢？&rdquo &ldquo走着走着就來了。
&rdquo &ldquo那麼你是到南京路來玩的？&rdquo &ldquo我在黃浦江上看月。
&rdquo &ldquo一個人？&rdquo &ldquo不，一個鬼。
&rdquo &ldquo這樣晚？&rdquo &ldquo是的，如果用你人的眼光來說。
&rdquo &ldquo那麼你也該乏了，讓我叫一輛汽車送你回去好麼？&rdquo &ldquo這是什麼意思？是我不會叫汽車？還是你走不動，還是你不敢或者不願陪我走。
&rdquo &ldquo你是鬼？&rdquo我笑：&ldquo一個陌生的男人陪你去斜土路你不怕？&rdquo &ldquo在僻靜的地方是鬼的世界，人應該怕了。
&rdquo &ldquo我怕什麼？&rdquo &ldquo你，你&hellip&hellip至少要怕迷路。
你知道僻靜的地方，鬼路複雜，人是要迷住的，你難道沒有聽說&lsquo鬼打牆&rsquo麼？但是在熱鬧的地方，像這南京路，人的路就比鬼複雜，鬼是被迷住了。
&rdquo &ldquo你是說你是鬼，而被&lsquo人打牆&rsquo迷住了。
所以不認識路？&rdquo &ldquo是的。
&rdquo她點一點頭說。
&ldquo那麼我陪你去，但是如果我迷路了，你也要指點我一個出路才對。
&rdquo &ldquo那自然。
&rdquo 她每次回答時，我都回頭看着她；她一句有一句的表情，說第一句時眉毛一揚，說第二句時眼梢一振，說第三句時鼻子一張，點點頭，說第四句時面上浮着笑渦，白齒發着利光。
這四句答語的表情，像是象征什麼似的吸住了我。
這時就是她在送到時要咬死我，我也沒法不願意了。
我說： &ldquo那麼好，我陪你走到斜土路。
&rdquo我說着就拿一枝era來抽，忽然想起買era的事情，所以就遞給她，問：&ldquo你抽煙嗎？&rdquo 她拿了一枝，說：&ldquo謝謝你。
&rdquo 于是我停下來擦洋火。
當我為她點火的時候，我發現這銀白而潔淨的顔色，實在是太沒有人氣了。
那麼難道這是鬼，我想。
不，我接着就自己解釋了，或者是粉擦太多，或者是大病以後，再或者是天生的特殊的膚色，假如是我愛人的話，我一定會問：&ldquo為什麼不抹點胭脂。
&rdquo自然我沒有同她這樣說，但是她先開口了。
&ldquo啊，這是era！你哪裡買的？&rdquo她噴了一口煙說。
&ldquo是一個朋友送的，但是奇怪，你怎麼知道這是era呢？&rdquo &ldquo你不知道鬼對于煙火有特别明銳的感覺嗎？你們祭鬼神不都用香燭麼？&rdquo &ldquo你又是鬼！&rdquo我笑了，但是我心裡也有點怕起來。
可是當我向她注視時，她美麗的面容立刻給我無限的勇氣，我又矜持着說： &ldquo但是這不是香燭是紙煙。
&rdquo &ldquo對的，但在鬼也是一樣，不用說是我自己抽了，隻要是别人在抽，我知道名稱的我都說得出，但這還不算希奇，我還辨得出這紙煙裝罐的日期。
&rdquo她說這句話時，态度沒有剛才的嚴肅，這表示這句話是開玩笑，那麼難道以前的話都是真的麼？然則她真是鬼了。
我沒有說什麼，靜靜地伴着她走。
馬路上沒有一個人，月色非常凄豔，路燈更顯得昏黑，一點風也沒有，全世界靜得隻有我們兩個人的腳步聲音。
我不知道是酒醒了還是怎的，我感到寂寞，我感到怕，我希望附近火起，有救火車敲着可怕的鈴铛駛來，那麼它會提醒我這還是人世；我甚至希望有槍聲在我耳邊射來&hellip&hellip 但是宇宙的聲音，竟隻有我們可怕的腳步。
突然，她打破了這份寂靜，說： &ldquo你以前還沒有同鬼一同走過路吧？&rdquo 我清醒過來看她，她竟毫沒有半點可怕的表情，同樣的鎮靜與美。
到底她是習慣于這樣寂寞的境界呢？還是體驗不到這寂寞的境界呢？ &ldquo你怕了，你有點怕了，是不是？&rdquo她譏諷似地說。
&ldquo我怕？我怕什麼？難道怕一個美麗的女子。
&rdquo &ldquo那麼你為什麼不回答我，我問你，你以前還沒有同鬼一同走路過吧？&rdquo &ldquo是的，我以前沒有，現在也沒有，将來而且永遠不會有。
&rdquo說出了我有點後悔，這句話實在說得太局促了，似乎我是怕她提起鬼似的。
她好像有意捉弄我的說： &ldquo但是現在正伴着鬼在走。
&rdquo &ldquo我不會相信有這樣美的鬼。
&rdquo &ldquo你以為鬼比人要不美許多麼？&rdquo &ldquo這是自然的，人死了才成鬼。
&rdquo &ldquo你是将人的死屍作為鬼了？&rdquo她說：&ldquo你以為死屍的醜态就是鬼的形狀麼？&rdquo她笑了，這是第一次發聲的笑，這笑聲似乎極富有展延聲似的，從笑完起，這聲音悠悠的高起來，似乎從人世升上天去，後來好像已經登上了雲端，但隐約地還可以讓我聽到。
我望望天空。
天空上有皎好的月，稀疏的星點，還有是幽幽西流的天河。
&ldquo人間腐醜的死屍，是任何美人的歸宿，所以人間根本是沒有美的。
&rdquo &ldquo但是鬼是人變的，最多也不過是一個永生的人形，而不會比人美的。
&rdquo &ldquo你不是鬼，你怎麼知道？&rdquo &ldquo可是你也不是人呢！&rdquo &ldquo我想你現在也是的。
&rdquo 她微喟一聲，沉默了，我們默然走着。
到一條更加昏黑的街道了，月光更顯得明亮，她忽然望望天空，說： &ldquo自然到底是美的。
&rdquo &ldquo夜尤其是美。
&rdquo &ldquo那麼夜正是屬于鬼的。
&rdquo &ldquo但是你可屬于白天。
&rdquo我說。
&ldquo你的意思是&hellip&hellip&rdquo &ldquo我的意思是夜盡管美，但是你更美。
&rdquo &ldquo在鬼群裡，我是最醜惡的了。
&rdquo &ldquo假如你真是鬼，我一定會承認鬼美遠勝于人，但是你是人。
&rdquo &ldquo你一定相信我是人麼？&rdquo &ldquo自然。
&rdquo &ldquo假如我在更僻靜的地方，露一點鬼相給你看。
&rdquo她還是嚴肅地說。
&ldquo是更美的鬼相麼？&rdquo &ldquo怕，你見了會怕。
&rdquo 我的确有點怕，但是我鎮靜着把她當作女子說： &ldquo你不必露鬼相，我講一個鬼故事，就可以使你怕了。
&rdquo &ldquo你講，你講講看。
&rdquo &ldquo你真的不會駭壞麼？&rdquo我故意更加輕佻地說。
&ldquo駭壞？&rdquo她第二次發笑聲說：&ldquo天下可有鬼聽人講故事而駭壞的麼？&rdquo 于是我講了一個故事： &ldquo有一次有一個大膽的人在山谷裡迷途了，忽然看見前面有一個很漂亮的女子在走，他知道三更半夜在深山冷谷中決沒有一個單身的女子的，所以他斷定她是鬼，于是他就跑上去，說： &ldquo&lsquo我在這裡迷路已經有兩個鐘頭了，你可以告訴我一條出路麼？&rsquo &ldquo那個女子笑笑回答： &ldquo&lsquo不瞞你說，我隻知道回家的一條路。
&rsquo &ldquo&lsquo那麼我就跟你走好了。
但是奇怪，怎麼三更半夜你一個單身的女子會在這裡走路？&rsquo &ldquo&lsquo有事情呀。
我母親老病複發了，我去求藥的，你看這個深山冷屋中附近又沒有親友，所以不得不跑到七裡外的姑母家。
&rsquo &ldquo&lsquo啊，你手上就是藥麼？&rsquo那個男人這樣問她。
&ldquo&lsquo是的。
&rsquo她說。
&ldquo&lsquo我可以替你拿麼？&rsquo男的故意再問她，但是她說： &ldquo&lsquo不，謝謝你。
&rsquo &ldquo星月皎潔，風蕭蕭，歇了一回，男的又問： &ldquo&lsquo你難道一點不怕麼？&rsquo &ldquo&lsquo這條路我很熟。
&rsquo &ldquo&lsquo但是假如我存點壞心呢？&rsquo &ldquo女的沒有回答，笑了一笑。
又靜了一會兒。
這個男人又說： &ldquo&lsquo我忽然感到我們倆實在是有緣的，怎麼我無緣無故會迷路了，怎麼我忽然碰見你了，怎麼我忽然想到&hellip&hellip&rsquo他說了半句不說下去。
&ldquo&lsquo想到什麼？&rsquo &ldquo&lsquo想到假如你是我的情人、或者妻子，在這裡一同走是多麼的愉快的事。
&rsquo &ldquo&lsquo你這人真是奇怪&hellip&hellip&rsquo &ldquo&lsquo不是我奇怪，是你太美麗了；我隻是一個普通的男人，見了你這樣美麗的女子，難道會不同情麼？&rsquo他說着說着把手挽在她臂上。
&ldquo&lsquo你怎麼動手動腳的？&rsquo &ldquo&lsquo我迷路兩個鐘頭，山路不熟，腳高腳低的，所以隻好請你帶着我，假如你肯的話，陪我休息一下怎麼樣？&rsquo他把她的臂挽得更緊了。
&ldquo&lsquo好的，那麼讓我采幾隻柑子來吃吃，我實在有點渴了。
&rsquo她想掙開去，但是男的緊拉着她。
&ldquo&lsquo那麼我同你一同去，我也有點渴，有點餓了。
&rsquo &ldquo&lsquo不用，不用，你看，這上面不都是柑子麼？&rsquo她說着說着人忽然長起來，一隻手臂雖然還在男的臂上，另外一隻手已經在樹上采柑子，一連采了三隻，慢慢又恢複原狀，望望男的。
&ldquo男的緊挽着她的臂，死也不放的裝做一點也不知道她的變幻說： &ldquo&lsquo你真好，現在讓我們坐下吧。
&rsquo他一面說着，一面把她拉在地上坐下，手臂挽着她的手臂，手剝着柑子，剝好了先送到女的嘴裡去。
&ldquo&lsquo謝謝你。
&rsquo女的吃了柑子說，但當男的吃了兩口柑子時，她忽然說： &ldquo&lsquo啊喲，怎麼柑子會辣我舌頭，你替我看看，我舌頭上有什麼？&rsquo &ldquo男的回頭察看她的舌頭時，她舌頭忽然由最美的變成最醜的，慢慢地大起來，長起來，血管慢慢的膨脹起來，一忽兒突然爆裂，血流滿紫青色厚腫的嘴唇。
她妩媚的眼睛也忽然突出來，挂滿了血筋，耳朵也尖尖地豎起來。
但是這男的還假裝着不知，他說： &ldquo&lsquo一點沒有什麼？一定是柑子酸一點，你大概不吃酸的吧？&lsquo男的一面說，一面還是緊挽着她的臂，眼睛還是望着她，看她慢慢地恢複了常态，舌頭小下來，嘴唇薄下來，眼睛縮進去，露出原來的妩媚。
男的說： &ldquo&lsquo有人說這條路上很難走，常常會碰見可怕的鬼，但是我反而碰見像你這樣的美女。
&rsquo &ldquo&lsquo你以為我美麼？&rsquo &ldquo&lsquo自然，你看你的眼睛，發着最柔和的光，臉滿像一隻玲珑的柑子，還有嘴唇，像兩瓣玫瑰花瓣，還有牙齒，像是一串珍珠，啊，還有舌頭，我怎麼說呢，像一隻小黃莺，養在那裡唱歌，你說話就比唱歌還好聽，啊，還有&hellip&hellip&rsquo &ldquo&lsquo啊！&rsquo女的忽然打斷他的說話：&lsquo時候不早，我母親一定着急了，我要回去。
&rsquo &ldquo&lsquo回去麼？&rsquo男的說，&lsquo我們難得相逢，在這裡多談一回難道不好麼？你看月色多麼好，風也不大，還有&hellip&hellip&rsquo &ldquo&lsquo但是我母親生着病。
&rsquo &ldquo&lsquo不要緊，不瞞你說，我正是一個醫生，天一亮我就陪你去，替你母親去看病。
&rsquo &ldquo&lsquo那麼現在去好了。
&rsquo &ldquo&lsquo現在麼？&rsquo男的還是緊挽着她的手臂：&lsquo現在我實在走不動了，還有我實在怕，前面那個樹林裡我怕真會碰見鬼。
&rsquo &ldquo&lsquo但是我就是鬼。
&rsquo女的嚴肅地說。
&ldquo&lsquo你是鬼！&rsquo男的哈哈大笑起來：&lsquo笑話，笑話，像你這樣的美女會是鬼！&rsquo &ldquo&lsquo你不相信麼？&rsquo &ldquo&lsquo你說給三歲的孩子都不會相信的。
&rsquo &ldquo&lsquo你不要裝傻。
&rsquo她說着說着眼睛眉毛以及嘴角都彎了下來，牙齒長出嘴角外面有三四寸，鼻子隻有兩個洞，頭發一根根豎起來，聲音變成尖銳而難聽： &ldquo&lsquo現在你相信了吧？&rsquo &ldquo&lsquo哈哈哈哈，&rsquo男的還是笑：&lsquo你說給三歲的孩子都不會相信，說是這樣的美女會是鬼！&rsquo &ldquo女的又恢複了原狀，她說： &ldquo&lsquo我有什麼美呢，我的三個妹妹都比我美，假如你願意，你到我家裡去看看好了。
&rsquo &ldquo&lsquo那麼等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