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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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十三日,我終于接到了史蒂芬太太的電話,她的聲音還是平常一樣的安詳。

    那時上海電話裡很難說話,日本人派人在電話公司裡竊聽,一有懷疑就會出事情。

    所以我什麼都沒有問,她也什麼都沒有說,隻是閑雅恬靜地問: &ldquo可是徐?&rdquo &ldquo是的。

    &rdquo我說:&ldquo好久不見了。

    &rdquo &ldquo好久不見了,&rdquo她說:&ldquo今夜到我家裡來吃飯好麼?&rdquo &ldquo好的。

    &rdquo我說。

     六點半鐘的時候,我到史蒂芬太太那裡,她在那間乳白色,點綴着黃綠的房間招待我。

    她有點消瘦,但精神還是很好,沒有一點不安與慌張。

    房間内空氣,還是明朗而新鮮,瓶花非常豔麗,淡竹葉盆也碧綠青翠,葉上還有剛剛灌水的痕迹。

    她站起來,兩隻紅棕色的狗從她的腳前站起,過來嗅嗅我的衣履,史蒂芬太太揮它們出去,接待我坐在她的對面,她說: &ldquo你來看過我好幾趟了。

    &rdquo &ldquo是的。

    &rdquo我說:&ldquo史蒂芬怎麼樣呢?&rdquo &ldquo在集中營,&rdquo她說:&ldquo很好,謝謝你。

    &rdquo她眼睛垂視着,似乎不想談這件事。

     &ldquo這些天你忙些什麼呢?&rdquo &ldquo為打聽史蒂芬的下落呀。

    &rdquo她微喟着。

     &ldquo沒有需要我幫忙的事情麼?&rdquo &ldquo現在已經打聽出,&rdquo她說:&ldquo他在浦東那面一個集中營裡。

    &rdquo &ldquo可以接見人麼?&rdquo &ldquo一星期一次,但限于直接的眷屬。

    &rdquo &ldquo你去過麼?&rdquo &ldquo昨天去過。

    &rdquo她沉郁地說。

     &ldquo怎麼樣呢?&rdquo &ldquo送點東西給他就是了。

    &rdquo她傲然微喟。

     &ldquo有出來希望麼?&rdquo &ldquo沒有。

    &rdquo她說:&ldquo除了交換俘虜的時候。

    &rdquo 她愀然無言,似乎為避免面上的哀容,她站起來,悄然背着我走向圓桌。

    我心中雖有說不出的同情,但是尋不出話可以安慰,我燃起紙煙,默默地望着她莊嚴的背影,我頭腦裡并沒有思索橫在她心頭的問題,也沒有考慮我們在什麼範圍内去幫助史蒂芬,我隻是空虛而模糊的幌着我的同情與焦慮。

     天色暗下來,她開亮了電燈,走到窗戶邊,望着窗外,拉上了窗簾,于是回過頭來說: &ldquo是吃飯的時候了吧。

    &rdquo 她同我一同下樓,兩隻紅棕的狗跟着我們。

    在飯廳裡,我們對坐着,一瓶很大葉的雛菊隔在我們中間,使我們互相容易避免了對方的視線,好幾次,她似乎有話要同我講,但不知怎麼,總沒有講出,我也像有許多話想談,但竟不知要說什麼話,非常沉靜,除了刀叉的聲音外,偶然是院外的汽車聲音,這沉靜的空氣溶沒了我們的話語,我們一直沉默着,沉默着。

     飯後,我們都沒有打破這沉默,也沒有站起,隻是默默地坐在咖啡的殘杯面前,最後我說: &ldquo不早了,你需要早點休息。

    &rdquo &ldquo不。

    &rdquo她說:&ldquo我還有話同你講。

    &rdquo 于是她伴我随着兩隻紅棕的狗上樓,走進乳白色的房間裡,把兩隻狗指使到門外。

    關上門,她坐下了,我無目的地到書架前面浏覽,她說: &ldquo坐下談談好麼?&rdquo我回來坐在她的對面。

    她忽然用沉靜嚴肅的眼光說: &ldquo假如可以的話,&rdquo她站起來,走向書架,拿出一本聖經莊嚴地說:&ldquo我希望你肯對聖經發誓。

    &rdquo &ldquo你的意思是守秘密?&rdquo我站起來悶。

     &ldquo是的。

    &rdquo她說:&ldquo假如你我的交情可以使你允許我不将我們今夜的談話說出去,請你發誓。

    &rdquo &ldquo可以。

    &rdquo我說着勇敢地把左手放在聖經上,舉起右手,我說:&ldquo我發誓守秘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