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

關燈
三天後,我理了一點日用的書籍文具衣服與被鋪搬到姚主教路的公寓裡,白蘋已比我早一天搬進去了,她歡迎着我。

    我的房間現在早經過白蘋的布置,她為我配置一套杏黃色簇新的家俱,配着新糊的嫩黃色的壁紙,更顯得新鮮觸目。

    四壁是書架,家俱都懸放在房中,一個白紗的圍屏後面是床,床後是儲衣室,有門微開着。

    我看了一看,裡面已放有白蘋的兩隻箱子。

    床頭有一盞落地的腳燈,床上已鋪好的被鋪,又是黃色的毯子蓋在上面。

    書桌就在窗前矮書架前面,旁邊是一隻杏黃色式樣很古怪的字紙簏,在進門的一首是一套大小的沙發與一隻矮桌,書架在這裡已變成了櫥,配着推移的壁門,中間貯藏着茶壺,熱水瓶與杯碟,是象牙色無花的厚磁。

     白蘋望望我的鋪蓋,她說: &ldquo你真當我是精明的二房東呢。

    &rdquo 房間很大,書架占着四周,我想就是把我家裡所有的書籍拿來,最多也隻能填滿它二分之一,而現在我是來暫住幾月的,隻帶了二十幾本書。

    白蘋把我的書放在書架上的一角,她笑了,諷刺似的說: &ldquo我想不到你是一個能幹的旅行家。

    可惜我這裡不是旅館。

    &rdquo &ldquo我想我的家不遠,要用時不是随時可以去取麼?&rdquo &ldquo假如你真的這樣不能安心,&rdquo她坐倒在沙發上說:&ldquo我不很希望你住在這裡。

    &rdquo &ldquo白蘋,在這樣的世界裡,我怎麼會不安心呢,&rdquo我說:&ldquo但是你待我太好了。

    &rdquo &ldquo我不是早同你說過,我常常想做一種試驗,要看看我是否也有力量使一個人在我身邊做做他應做的事。

    &rdquo &ldquo自然,&rdquo我說:&ldquo我一定不負你的期望。

    &rdquo &ldquo那麼你願意把你鋪蓋帶回去,把書籍帶來麼?&rdquo 我完全首肯,我的心已完全在她的意志下折服,下午,我就把書籍及更詳瑣的用具搬來。

    白蘋整天沒有出去,為我整理一切的東西。

    此後我就在她那裡面住下來。

    雖然白蘋是鄰居,但是會面的時候比以前反而少得多了。

    阿美招待我非常周到,而長期陪伴我的是她那隻波斯貓吉迷。

    白蘋起來很晚,上午她從不到我房間來,十有九是出去午飯,偶爾在家午飯的時候,我到飯廳裡很突兀的看見她已坐在那裡,她就露出百合初放的笑容說: &ldquo難得可以同你一同吃午飯。

    &rdquo 飯後也許有幾句閑話,但我吸了一支煙,總是就去午睡,醒來時她一定早已出去。

    至于晚上同飯的機會則更少,平常我們會面總在夜裡兩點以後,那時候,如果我的燈亮着,她一定敲我的門。

    以後我就習慣地等她,她來時一定帶着糖果點心,或者一本書,一隻人家送她的花籃,于是她有很煥發的精神為我燒咖啡,裝點花瓶;最後她換去衣服,脂粉不敷的來同我喝茶談天,談她白天的際遇,梅瀛子的近狀,海倫的情形,史蒂芬的消息,以及社交上的種種情況,也常常談到愛,談到夢,談到人生的無常,生命的落寞,于是大家沉默,靜聽鐘聲的滴答,最後,是她也許是我,說: &ldquo不早了,去睡吧。

    &rdquo 日子就這樣的過去,我的心境很好,思考的工作很順利的進行;偶爾需要一本書,我常常于早上看報時寫在報紙上。

    阿美總是在白蘋醒來時,拿報紙給她,她看了就會在夜裡回來時替我帶來。

    我的情緒很平安,生活很愉快,我耽樂于獨身主義的清淨恬靜。

    有時候,我就想,假如白蘋是我的妻,我自然不能再讓她做舞女,我自然會想知道她的交際,我也許會妒嫉,也許會幹涉她的生活;她也不會再收我的房金,不會再不把家庭的雜務來擾亂我。

    我們間将失去距離,将沒有美,生活就會陷于庸俗的泥污裡,而現在我獲得美,這美是我們寶貴的情感中節省下來蒸餾出來的東西。

     在這樣平靜生活中,我與世界似乎已經完全隔絕,唯一不隔絕的是我與梅瀛子與史蒂芬夫婦與海倫甚至也與白蘋通信。

    我的信寄到淪陷區的故鄉,叫故鄉的親友把我的信在那面發出,而他們的回信,也是由在故鄉的親友附寄給我。

    這樣的通信也很有意思,我談鄉下的趣味,談對于上海的戀念,我談及鄉村裡的人物。

    這都是在我記憶中的人物,我繪描他們的可愛、樸實與偉大,我還想象幾個鄉下的姑娘,我把她寫得非常可愛,并且開玩笑似的說也許要為其中之一放棄獨身主義。

    現在回想起來,覺得這些信劄的寫作,正像注定我現在寫這本東西的伏線。

    她們的回信也非常有趣,史蒂芬太太寫得最長最好,梅瀛子似乎雜亂一點,但有特别的警句,海倫也不壞,但已沒有我們讨論書籍時的冗長與細膩,她也偶爾提起思想與信仰,但大部分都是實際生活的事情。

    她總是提起她練唱的生活,也提起與白蘋梅瀛子史蒂芬同遊的盛況,總是叫我快點出來,并且叫我于出來時帶着慈珊來參加她的音樂會。

    慈珊是我信中創造的一個鄉下姑娘,這特别引起了史蒂芬的想象,起初他總是在别人的信上附幾句,後來為了慈珊,他很有興趣寫信談到她,說是早知道我有這樣一位可愛的姑娘在我的故鄉,他一定同我一同回去,并且說下次一定不錯過這個機會,要同她做做朋友。

     白蘋告訴我,我給她們的信,總是在立體咖啡館或弟弟氏咖啡館座上傳觀,所以我必須也常常附信給她,而她也必須由她們那裡附信給我,這件事做得很有趣,雖然費了許多寫信的時間,但對于我的生活有很好的調劑,同時也就做了我與白蘋夜裡談笑的資料。

     白蘋的交際生活,我從不過問,她也從不告我,偶爾談起她白天的生活,大都是可笑的有趣的材料。

    她雖然天天回來很晚,但總在兩三點鐘的時候,偶爾在三點以後,臨時一定有電話來,隻有兩次沒有回來,但她頭一夜就告訴我第二天要住在梅瀛子地方去,果然第二天打電話來說隔天下午才能回來。

    平常我總是習慣地在兩三點鐘的時候期待着她,我常常把我的書稿理好,把茶桌茶具布置好,燒好咖啡,有時候還預備好點心,坐在沙發上拿一本比較輕松的書籍,抽着煙等她回來。

    她始終不曾給我失望,因為偶爾有特别應酬,她也一定在一點左右有電話打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