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堂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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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起兩件事來,第一我記起七八年前在《語絲》上讀到知堂先生的《兩個鬼》這一篇文章,當時我尚不甚了然,稍後乃領會其意義,他在這篇文章的開頭說:在我們的心頭住着DuDaimone,可以說是兩個——鬼。

    我躊躇着說鬼,因為他們并不是人死所化的鬼,也不是宗教上的魔,善神與惡神,善天使與惡天使。

    他們或者應該說是一種神,但這似乎太尊嚴一點了,所以還是委屈他們一點稱之曰鬼。

     這兩個是什麼呢?其一是紳士鬼。

    其二是流氓鬼。

    據王學的朋友們說人是有什麼良知的,教士說有靈魂,維持公理的學者也說憑着良心,但我覺得似乎都沒有這些,有的隻是那兩個鬼,在那裡指揮我的一切的言行。

    這是一種雙頭政治,而兩個執政還是意見不甚協和的,我卻像一個鐘擺在這中間搖着。

    有時候流氓占了優勢,我便跟了他去彷徨,什麼大街小巷的一切隐密無不知悉,酗酒、鬥毆、辱罵,都不是做不來的,我簡直可以成為一個精神上的“破腳骨”。

    但是在我将真正撒野,如流氓之“開天堂”等的時候,紳士大抵就出來高叫“帶住,着即帶住!”說也奇怪,流氓平時不怕紳士,到得他将要撒野,一聽紳士的吆喝,不知怎的立刻一溜煙地走了。

    可是他并不走遠,隻在弄頭弄尾探望,他看紳士領了我走,學習對淑女們的談吐與儀容,漸漸地由說漂亮話而進于擺臭架子,于是他又趕出來大罵雲雲……這樣的說法,比起古今的道德觀念來,實在是一點規矩也沒有,卻也未必不最近乎事理,是平伯所說的感覺,亦是時人所病的“趣味”二字也。

     再記起去年我偶爾在一個電影場上看電影,系中國影片,名叫《城市之夜》,一個碼頭工人的女兒為得要孝順父親而去做舞女,我坐在電影場上,看來看去,悟到古今一切的藝術,無論高能的低能的,總而言之都是道德的,因此也就是宣傳的,由中國舊戲的臉譜以至于歐洲近代所謂不道德的詩文,人生舞台上原來都是負擔着道德之意識。

    當下我很有點悶窒,大有呼吸新鮮空氣之必要。

    這個新鮮空氣,大約就是科學的。

    于是我想來想去,仿佛自己回答自己,這樣的藝術,一直未存在。

    佛家經典所提出的“業”,很可以做我的理想的藝術的對象,然而他們的說法仍是詩而不是小說,是宣傳的而不是記載的,所以是道德的而不是科學的。

    我原是自己一時糊塗的思想,後來同知堂先生閑談,他不知道我先有一個成見,聽了我的話,他不完全的說道:“科學其實也很道德。

    ”我聽了這句話,自己的心事都丢開了,仿佛這一句平易的話說得知堂先生的道境,他說話的神氣真是一點也不費力,令人可親了。

     二十三年七月 【點評】 廢名(1901—1967),原名馮文炳,曾為語絲社成員,師從周作人的風格,在文學史上被視為京派代表作家。

    1929年出版的《竹林的故事》是他的第一本小說集,屬鄉土文學。

    廢名的代表作有長篇《橋》及《莫須有先生傳》、《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後》等。

    廢名的小說以“散文化”聞名,他将周作人的文藝觀念引至小說領域加以實踐,融西方現代小說技法和中國古典詩文筆調于一爐,文辭簡約幽深,兼具平淡樸讷和生辣奇僻之美。

     《知堂先生》:友人約稿讓寫周作人先生,作者一喜、一懼、一樂,複雜的心情表露無疑,這也讓讀者對傳主頓生好奇。

    知堂先生是一個在日常生活中保持着藝術态度的人,因此先生對于自己和自己以外的人和事情都持有一種寬容的态度,知堂先生的心境和行事無不體現着“中庸之妙”。

    在現實社會和生活中,即使是文藝作品都背負着道德的意識,所以先生的寬容、自然、平和就顯得更加難能可貴了。

    作者以自然流暢的筆觸為我們描繪出一位性近自然的知堂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