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父子成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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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不錯的。

    我戴了“右派分子”的帽子下放張家口農村勞動,他那時還從幼兒園剛畢業,剛剛學會漢語拼音,用漢語拼音給我寫了第一封信,我也隻好趕緊學會漢語拼音,好給他寫回信。

    “文化大革命”期間,我被打成“黑幫”,送進“牛棚”。

    偶爾回家,孩子們對我還是很親熱。

    我的老伴告誡他們:“你們要和爸爸‘劃清界限’”,兒子反問母親:“那你怎麼還給他打酒?”隻有一件事,兩代之間,曾有分歧,他下放山西忻縣“插隊落戶”。

    按規定,春節可以回京探親。

    我們等着他回來。

    不料他同時帶回了一個同學。

    他這個同學的父親是一位正受林彪迫害,搞得人囚家破的空軍将領。

    這個同學在北京已經沒有家,按照大隊的規定是不能回北京的,但是這孩子很想回北京,在一夥同學的秘密幫助下,我的兒子就偷偷地把他帶回來了,他連“臨時戶口”也不能上,是個“黑人”,我們留他在家住,等于“窩藏”了他。

    公安局随時可以來查戶口,街道辦事處的大媽也可能舉報。

    當時人人自危,自顧不暇,兒子惹了這麼一個麻煩,使我們非常為難。

    我和老伴把他叫到我們的卧室,對他的冒失行為表示很不滿,我責備他;“怎麼事前也不和我們商量一下!”我的兒子哭了,哭得很委屈,很傷心。

    我們當時立刻明白了:他是對的,我們是錯的。

    我們這種怕擔幹系的思想是庸俗的。

    我們對兒子和同學之間義氣缺乏理解,對他的感情不夠尊重。

    他的同學在我們家一直住了四十多天,才離去。

     對兒子的幾次戀愛,我采取的态度是“聞而不問”。

    了解,但不幹涉。

    我們相信他自己的選擇,他的決定。

    最後,他悄悄和一個小學時期女同學好上了,結了婚。

    有了一個女兒,已近七歲。

     我的孩子有時叫我“爸”,有時叫我“老頭子”!連我的孫女也跟着叫。

    我的親家母說這孩子“沒大沒小”。

    我覺得一個現代化的,充滿人情味的家庭,首先必須做到“沒大沒小”。

    父母叫人敬畏,兒女“筆管條直”,最沒有意思。

     兒女是屬于他們自己的。

    他們的現在,和他們的未來,都應由他們自己來設計。

    一個想用自己理想的模式塑造自己的孩子的父親是愚蠢的,而且,可惡!另外,作為一個父親,應該、盡量保持一點童心。

     1990年9月1日 【點評】 汪曾祺(1920—1997),現、當代作家。

    江蘇高郵人。

    1939年考入昆明西南聯合大學中文系,深受教寫作課的沈從文的影響。

    1940年開始發表小說。

    1943年大學畢業後在昆明、上海任中學國文教員和曆史博物館職員。

    1946年起在《文學雜志》、《文藝複興》和《文藝春秋》上發表《戴車匠》、《複仇》、《綠貓》、《雞鴨名家》等短篇小說,引起文壇注目。

    1950年後在北京文聯、中國民間文學研究會工作,編輯《北京文藝》和《民間文學》等刊物。

    1962年調北京京劇團(後改北京京劇院)任編劇。

    著有小說集《邂逅集》、《羊舍的夜晚》、《汪曾祺短篇小說選》、《晚飯花集》、《寂寞與溫暖》、《茱萸集》,散文集《蒲橋集》、《塔上随筆》,文學評論集《晚翠文談》,以及《汪曾祺自選集》等。

    另有一些京劇劇本。

    短篇《受戒》和《大淖記事》是他的獲獎小說。

     《多年父子成兄弟》:作者的父親是一個多才多藝、情感豐富的人,父親的好脾氣使孩子們很喜歡和他親近,這樣父子之間溝通起來就十分方便和暢通。

    父親也注重兒子的學業卻從不強求,而是讓兒子任性發展,甚至是有些“放縱”兒子,即使是朋友也很難做到。

    現實社會中那種試圖用自己的模式來塑造孩子的父母,他們的想法和做法是不可行的甚至是愚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