賢明的聰明的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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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退一步,親方不嫌辛苦,子方不怕唠叨,也總歸是無趣的。

     看看實際的中國家庭,其情形卻特别。

    教育時期,舊式的委之老師,新派交給學校,似乎都在省心。

    直到兒女長成以後,老子娘反而操起心來,最習見的,是為兒孫積财,幹預他們的戀愛與婚姻,這都是無益于己,或者有損于人的玩意兒,二疏說“賢而多财則損其志,愚而多财則益其過”真真是名言,可是老輩裡能懂得而相信這個意思的有幾個,至于婚姻向來是以父母之命為成立的條件的,更容易鬧成一團糟,這是人人所知的。

    他們确也有苦衷,大爺太不成,不得不護以金銀鈔票,大姑娘太傻不會挑選姑爺,老太爺老太太隻好親身出馬了。

    這是事實上的困難,卻決不能推翻上述的論旨,反在另一方面去證明它。

    這完全是在當初負責時期不盡其責的緣故,換言之,昨兒欠了些賢明,今兒想學聰明也不成了,教育完全成功以後,豈有不能涉世,更豈有不會結婚的,所以這困難決不成為必須幹涉到底的口實。

     聰明人的特性,一是躲懶,一是知趣,聰明的父母亦然。

    躲懶就是有所不為,說見上。

    知趣之重要殆不亞于躲懶。

    何謂知趣?吃虧的不找賬,賭輸的不撈本,施與的不望報。

    其理由不妨列舉:第一,父母總是老早成立了,暮年得子女的奉侍固可樂,不幸而不得,也正可以有自娛的機會,不責報則無甚要緊。

    不比慈是小孩子生存之一條件。

    第二,慈是父母自己的事,沒有責報的理由。

    第三,孝逆而難,責報是不容易的。

    這兩項上邊早已說過。

    第四,以功利混入感情,結果是感情沒落,功利失卻,造成家庭鄙薄的氣象,最為失算。

    試申說之。

     假使慈當做一般的慈愛講,中國家族,慈親多于孝子恐怕沒有問題的。

    以這麼多的慈親為什麼得不到一般多的孝子呢?他們有的說世道衰微人心不古啦,有的說都是你們這班洪水猛獸幹的好事啦,其實都絲毫不得要領。

    在洪水猛獸們未生以前,很古很老的年頭,大概早已如此了,雖沒有統計表為證。

    根本的原因,孝隻是一種普通的感情,比起慈來有難易順逆之異,另外有一助因,就是功利混于感情。

    父母雖沒有絕對不慈的(精神異常是例外),可是有絕對不望報的嗎?我很懷疑這分數的成數,直覺上覺得不會得很大。

    所謂“養兒防老積谷防饑”,明顯地表現狹義的功利心。

    重男輕女也是一旁證,兒子勝于女兒之處,除掉接續香煙以外,大約就數榮宗耀祖了。

    若以純粹的戀愛為立場,則對于男女為什麼要歧視如此之甚呢?有了兒子,生前小之得奉侍,大之得顯揚,身後還得血食,撫養他是很合算的。

    所持雖不甚狹,所欲亦複甚奢,宜有淳于髡之笑也。

    他們隻知道明中占便宜,卻不覺得暗裡吃虧。

    一以功利為心,真的慈愛都被功利的成分所摻雜,由摻雜而仿佛沒落了,本來可以喚起相當反應的感情,現在并此不能了。

    父責望于子太多,隻覺子之不孝;子覺得父的責望如此之多,對于慈的意義反而懷疑起來。

    以功利妨感情,感情受傷而功利亦烏有,這是最可痛心的。

    雖不能說怎樣大錯而特錯,至少不是聰明的辦法呢。

     聰明的父母,以純粹不雜功利的感情維系親子的系屬,不失之于薄;以缜密的思考決定什麼該管,什麼恕不,不失之于厚。

    在兒女未成立以前最需要的是積極的幫助,在他們成立以後最需要的是消極的不妨礙。

    他們需要什麼,我們就給他們什麼,這是聰明,這也是賢明。

    他們有了健全的人格,能夠恰好地應付一切,不見得會特别乖張地應付他們的父母,所以不言孝而孝自在。

     截搭題已經完了,讀者們早已覺得,賢明與聰明區别難分,是二而一的。

    聰明以賢明為張本,而實在是進一步的賢明。

    天職既盡,心安理得,在我如此,賢明即聰明也;報施兩忘,渾然如一,與人如此,賢明又即聰明也,聰明人就是老實人,頂聰明的人就是頂老實的人,實際上雖不必盡如此,的确應當是如此的。

     一九三○年七月二十四日。

     【點評】 俞平伯(1900—1990),現代詩人。

    原名俞銘衡,字平伯。

    祖籍浙江德清,生于江蘇蘇州。

    有詩集《西還》、《憶》、《冬夜》等。

    著名的詩人,散文家,研究古典文學的學者。

    新中國成立後,他擔任北京大學教授。

    1952年調到北大文學研究所工作。

    1953年2月,北大文學研究所并入中國科學院,他任中國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古典文學研究室研究員。

     《賢明的——聰明的父母》:古人雲:養不教,父之過。

    但是怎麼教,卻是一個讓父母頭疼的事情。

    “對于子女,懂得怎樣負必須負的責任的父母是謂賢明,不想負不必負的責任是謂聰明。

    ”也就是說,父母在教育子女時應該注重教育的方式和方法,還應當學會适當的“偷懶”,給孩子一個自己思考的空間。

    中國儒家可謂權責分明,父母要慈,子女要孝,中國傳統的親子關系不是建立在親情基礎之上的,而是建立在禮教的基礎之上的,有很多觀念是背離人的本性的。

    而這種慈孝觀念的張揚所造成的負面影響就是矯揉造作風氣盛行,從而影響到民族氣質的形成和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