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喇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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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那面對無可免避的死的時候的寂寞與恐怖,與一種恨惜似的震動。

    為什麼殺這樣的人,又為什麼非殺不可呢?全然都不知道;但我對于武士們,無端的懷了憎惡。

    我用墨塗抹那面貌,或用小刀剜割;對于那些柔弱的牧師,心裡默默的替他們祈禱。

     我聽了喇叭的聲音,将我少年時代的恐怖,又明明白白的在心裡叫醒過來了。

    我心想這世界還是黑暗哩。

    我很強烈的感到世上的寂寞的事,覺得自少年時代以至現今,在這期間裡,對于世間的暗黑與孤寂,居然能夠不很痛切的感着,随便過去,似乎倒是一件不思議的事了。

    我想現在的少年,也當然感着和我的少年時代一樣的不安,恐怖與寂寞。

    我的少年時代,也并不是特别荒涼的時代罷。

     惡夢這句話,最能夠适切的表明這種感覺。

    我想便是漸漸死去的時候,也應該比這個稍好罷! 我每往青山墓地,從對面坡上餘勝的黑屋頂紅瓦牆的兵營裡,發出喇叭的聲響,我聽了心裡總是非常的悲哀。

    墓地與兵營,這是怎樣的好對照呵!我在少年時代的長育的地方,就是這坡上的兵營:我們的家便在這崖壁下面。

    我後來很喜歡讀淚香所譯的偵探小說,時常因了書中的事件,在腦中想出當場的情景,這多半便是兵營周圍的景色。

    從淚香的偵探小說,我也嘗到許多暗黑人世的孤寂與無聊。

     在一部小說裡,題目卻已忘記了,記着一個志士的事。

    他被囚在山中的一座古城裡,每日憑了高的窗戶,望着空中的浮雲;這時候山中割草的少女,唱着歌走過。

    囚人聽了歌聲;心想這不是來救的人唱着歌作什麼信号的麼?那個歌在每日一定的時候,唱着過去。

    這件事我還好好的記着。

    那樣的能夠使我感到寂寞無聊的事;實在是再也沒有了。

     我将自身替那志士設想,對于他在山中可怕的牢獄裡,從高的窗内望着一角的天空與流動的浮雲,每到下午聽了割草的少女的歌聲感着愉悅的心情,很是同情。

    自由隻是空中的行雲,少女所唱的歌罷了。

     這時候腦中現出的情景,便是那兵營的一角,不過将他移到山中去了。

    直到二三年前為止,這兵營的附近,還常在夢中出現,我在夢裡也常出入于這兵營的裡面。

     不知道什麼時候,喇叭忽然止住了。

    實在沒有别的東西,同喇叭那樣的能夠引起我的厭惡人生的感想。

    當他吹起來的時候,人生便帶了殺伐陰慘的色彩,在我的腦中出現,幾乎是不可堪的東西了。

     二三年前我在房州方面單身旅行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麼緣故,早晨在旅館起來,忽然聽到喇叭的聲音。

    那裡并無兵營一類的東西,我想這隻是幻覺罷了。

    坐了馬車,走過一二裡之後。

    耳邊還是聽見,非常窘苦。

    以後這樣的事,也常常遇見。

     和我同感的人,我想未必沒有罷。

    那喇叭令人想到生與死,現實與幻夢的境界;令人想到人們對于未來的無力;仿佛聽見消為戰場之露的那些亡魂的叫聲;令人想到被那風靡世界的暴力所虐的人們的運命。

    這使人想到分散的親子,分散的夫妻,分散的父子的殘酷的運命。

     可詛咒的喇叭呵!在日本響着這聲音的期間,我們不能得到安穩的夢! 妻早已起來,抱了小孩,唱着兒歌;但小孩已不肯再睡了。

     妻對我說道,&ldquo請來看呵!這樣的調乖呢!&rdquo 我起來去看。

     小孩裝了說不出的可愛的臉,笑着。

    眼睛細細的,發生光輝,張開小口,尖着嘴唇,滿臉通紅的望着我和妻兩個人笑着呢。

    我覺得可愛極了,便在他面頰上接吻。

    他還不曾這樣的笑過。

    生了以後到今天是三十三日了。

     在這時候,生後的第二日,妻便憂慮着說,因為是男孩子,不會被徵去當兵麼這句話,又在我的腦裡反響起來。

    我含淚看着小孩,心裡想,無論怎樣,我一定要為他奮鬥! 什麼地方,雞已啼了。

     一九一六年九月九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