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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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船出去,又将神佛的護符和木株,許多棵的投到海裡去,可是一點鐘?都沒有用。

     第三日的一天裡,阿哥和親戚的男人許多人從江之島開船,過了七裡濱将近稻村崎的海口的時候,突然在近旁的水面,浮起一個閨女的身體來。

    以為永久葬在海底了的河姊的屍身,在夏天的赫灼的日中,偶然的遂被拉上到這船上來了。

     我在母親絡了袖絆敏捷的收拾着放在闆上的阿姊的屍身的時做,隻是害怕似的偷偷的瞥見阿姊的閉着眼的白的陰郁的面貌和散亂的長的黑發。

    阿姊的身體上,不知道被岩石所擦,還是為魚所咬,各處都有傷痕、沁出血水,頭發上滿纏着水藻,到後來聽得人家是這樣說。

     正是那天的前夜的事情。

    母親因為天氣太熱睡不着,夜半獨自一個走到月光照着的闆廊上去乘涼。

    過了一刻,母親又回到床上來,忽然向帳子裡望去,覺得在自己旁邊睡着的柔細綽約的阿姊的姿态,不知怎麼在映進來的月光底下,正如剝了皮的大樹的幹段什麼一般,擁腫的躺着。

    這個印象之悽厲,母親不禁打了一個寒噤。

    原來這不過是無憑的錯覺,立即知道了;但是母親後來說起,這時候的阿姊的印象,正同溺死了上來的時候的阿姊的姿态一般無二。

    然而母親恐怕這怪異的話要污了阿姊的美而神聖的印象,所以不願意說,對誰也不曾講過。

    我聽到這話,也還是近日的事情。

     我們的溫和的藤姊,這樣的以十六歲的夏天為末期,死了這極悽慘的死了。

     第二天,阿姊的屍身斂在棺裡,同了悲歎的父母兄弟親戚知人,運到東京的自家去了。

    在夏蟬喧嚣的叫着的八月中旬,設在微暗的十席,(五)的正室裡的阿姊的佛壇,(六)面前,法華宗的和尚每晚念經的涼凄的聲音,至今還覺得在我們的胸中,很有節奏的反響。

     兩三天以後,阿姊葬在谷中的墓地裡去了;但是在第二年正值周年忌的時候,母親說将阿姊獨自一個人葬在谷中的陰氣寂寞的土裡,總是太可憐了,于是便将填遷到和自家相近的日光很好而且陰氣的青山來了。

     自從這回災難以後,我們的家庭正與先前的長閑的愉快相反,實在變了暗淡的寂寞的了。

    父親生了腦病,以前的精力頓然失卻,母親逐日的衰弱下去,損了健康,好久患着歇期疊裡症。

    父親在清早的時候,窺看着蒼白的兩頰下陷的母親的平靜的睡容,心裡猜疑這可不是死了麼,這種事情也常有之。

    我們無論做什麼事,也失了快樂,像先前那樣的從心裡笑出來,大家喧擾着的事情,也不大有了。

    自此以來我們的家庭裡沒有遇見春天的時候,似乎覺得始終隻是在秋冬中經過。

    兄弟的人數多了,或者缺少一個人,是當然的事,也未可知;但是死是那樣的死,人又是那樣的人,所以在我們一家裡,實在是一個大的打擊。

    時日漸漸過去,我對于阿姊的死也漸漸的痛切的感到,坐在佛壇面前一心念着經的母親的背後,沒有一回不哭,每每因了什麼事情,想記藤姊來,或在夢中看見。

    母親莫說鐮倉,便是平常的海也不願意見了,覺得也是無怪其然的。

     (注五)一席長六尺,寬三尺,十席即一百八十方尺的面積。

     (注六)佛壇即死者的神位,日本通稱死者曰佛(Hotoke)故雲。

     我還一點人事都不知道的時候,在多有波瀾的家庭裡長大,與母親共受苦辛的阿姊,在七八歲時患了别的兄弟所都沒有的肺病。

    醫生看了阿姊的細小的胸膈,對父親說這是無論如何不能長命的體格。

    直到十二三歲為止,阿姊總是胸部縛着濕罨的繃帶。

    八帶的時候,曾同父母到過熱海,有一回走過源湯的前面,阿姊一個人跚跚的走到上升的水汽的旁邊,用小手抓住了鐵栅門,行那深呼吸,父母看了不禁掉下淚來。

    無論怎樣,似乎阿姊生來原是短命的了。

     父親取了一個&ldquo珠光院秋露妙圓童女&rdquo的法名,(七)親自寫了墓碑,刻在可愛的花岡石上面,立在谷中的墓地,到今年已經是十八年了。

    這其間父親死了,長兄也死了。

    但是在我的腦裡,不知為什麼緣故,我在幼小時候遇見的阿姊的死的記憶,在現今仍是最強烈最新鮮的刺激,反複的出現。

    而且每想到這個的時節,心中覺得平常将感傷的,(Sentimental)這件事一概排斥的事情,實在是空虛而且毫無意義的。

     (注七)日本大多數奉佛教,死後别取法名镌石,俗名略而不書,成則書于碑的陰側。

     阿姊如生存着,今年正是三十四歲了。

    這其間阿姊怎樣的變化了罷,這不能知道。

    或者在那時死了,在阿姊正是最幸也未可知。

    但在我因為近視的女人得了若幹對于女性的不快與誤解,而且此外不大有認識的女人的我,隻有在想起幼少時候的薄命的阿姊的面影的時節,才能真實的感到女性的溫情罷了。

    從順而且溫雅,快活而且在朦胧的瞳子底下潛着眼淚的阿姊,在我這是一種美而溫和的偶像罷。

     明治四十五年(1912)三月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