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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環小姐驚惶地回顧,惟恐有人來偷窺了她的夢中秘密。

    沒有什麼人。

    但是像隔了一層闆的一個聲音正喊着&ldquo我知了,我知了!&rdquo她的心髒往下一沉,便作痛的劇跳。

    該不至于就是表嫂罷?也不像尖嘴刻薄的金小姐。

    更不是&hellip&hellip環小姐苦痛地機械地推想着。

    突然那聲音又來了,她這才認出原來是和風送來遠處的蟬噪。

     她坐在窗前回憶那可愛而又可恨的夢境。

    她以為這不是好兆。

    但想到夢裡的他的幾句話原來就是留别信裡所已有的,便又覺得這個妖夢其實是不足怪。

    &ldquo他這意見,當真是合理的麼?&rdquo環小姐較為安詳的推敲着。

    &ldquo當真可以不算什麼一回事麼?我已經不是故我,已經喪失了我之所以為我的最寶貴的資格,已經是破碎的白璧,難道這都可以不算一回事,都可以忘記得幹幹淨淨麼?然而我還是我,并沒缺少了什麼。

    我的确還能夠給愛我者以一切的快樂,無量的快樂。

    隻要能夠完全忘記,那是多麼好!便算是自己不能忘記,隻要永不給别人知道,那又是多麼好!他的信裡允許我絕對秘密,他說他就要走進墳墓去,在他一方面,這秘密是永久葬在墳墓裡了,在我這方面,永久埋藏在心的深處。

    這就準定是不會有第三人知道麼?但願沒有半個人知道!&rdquo 于是環小姐眼前又飄浮着粉紅色的希望,幻想的空中樓閣一層一層疊起來,她将&mdash&mdash并且一定可以,深藏着青春期的第一次狂歡的秘密在遺忘的角落裡,坦然享受這美麗世界的一切愉快。

    可恨的是這美麗的世界卻又同時屬于許多第三者。

     &ldquo但願沒有半個人知道!隻是當真有把握麼?&rdquo 她不敢說一定有。

    許多的第三者,&mdash&mdash無聊的第三者,惡意的第三者,永遠忙着窺探别人的秘密,永遠準備着冷笑别人的第三者,都一齊湧現在環小姐眼前了。

    她深恨這些第三者!她把兩手握着臉,咬緊了牙關。

    她深信自己有充分的權利在這快樂的世界過活,人家沒有半分的理由可以使她不活,但是他們的鬼蜮的力量卻使她不能快樂的活;可恨的第三者呀,她祈求大疫把他們一齊掃滅! 詛咒,忿恨,失望,幫助着環小姐把可畏的太現實的白晝消磨了去。

     晚飯的時候,表嫂忽然說要去看新到的《馬振華哀史》的電影了。

    她看着環小姐,似乎征求同意;她又惟恐别人不懂似的講起馬女士自殺的原因來。

    環小姐覺得每一個字就是一枝針,刺痛她的心。

    她偷看姑母和表哥的臉色,見得他們還是和平常一樣,這才略覺胸口輕松了些。

    她竭力裝出不介意的神氣,微微的笑着。

    可是表哥的聲音又像鉛塊似的投在她的悸動的神經上: &ldquo像這樣的事,其實不值得編做影戲。

    社會裡天天演着馬振華式的悲劇。

    沒有人知道便當作沒有這麼一回事,受騙的女子便也不肯自殺了。

    &rdquo 表哥蓦然發了這樣的議論。

    環小姐猛覺得眼前一片黑;坐着的椅子也作怪的變軟了,像一堆棉花,将她陷下去,陷下去,一直的陷下去。

    幸而表哥的譚話随即滑進了另一方向,并且,環小姐自覺得始終沒有一個眼風在她臉上掠過,不然,她一定暈倒了。

     &ldquo既然嫂嫂喜歡去看,我就陪你去罷。

    &rdquo 環小姐努力迸出這幾個字來。

    桌面突然寂靜了。

    大家覺得出乎意外:環小姐今天居然有興緻。

    表嫂的嘴上抛出一個感謝的微笑。

    環小姐也輕輕的一笑,心裡慶幸自己的策略居然奏了微效。

    至少是這個門裡的人并沒懷疑她! 在影戲院裡也碰到幾個熟人。

    環小姐細讀她們的面孔,分析她們的話語;她們都還坦白,沒有譏諷的眼光,惡意的微笑。

    &ldquo看來她們并沒知道我的事,&rdquo環小姐看着電影中的幽會,心裡想。

    她确定自己的愛人是絕對能守秘密的,她也想不出僅僅兩次的密會有什麼痕迹落在别人眼裡。

    那和馬振華女士的經驗有全不同呢!&ldquo過去的兩星期,真是神經過敏。

    這反叫人詫異,反叫人起疑罷?應該向人解釋。

    &rdquo她就找機會說了好幾次:她是怕熱天的,到了夏季,常常要&ldquo病暑&rdquo。

     她漸漸覺得一切第三者并非絕對的可憎,生活的路上還是充滿着光明。

    然而她也當真的漸漸&ldquo病&rdquo了。

    自然是&ldquo病暑&rdquo。

    整天價昏昏的想睡,時常發乾嘔,時常想吃這樣那樣,可是剛一上口便又覺得不是從前那個味兒。

     這反常的怪現象延長到一星期時,環小姐發現了個新秘密:每月規定要來一回的事是衍期了。

    &ldquo真是&mdash&mdash麼?&rdquo環小姐想着心悸。

    剛造成的一點希望立刻全部消散了。

     那怎樣辦好呢?這不歡迎的小生命!這是沒有法子守秘密到底的。

    現在是連神秘溫柔的月夜也不能給環小姐幾分美麗的幻覺了。

    白晝和黑夜趕逐似的飛快過去,環小姐覺得她是一步近一步的走向墳墓向敗滅。

    而又是獨自的寂寞的走去,沒有安慰,沒有同情,甚至連痛恨也沒有。

    如果還有人痛恨她,總比虛空的冷漠好些罷;她很想有一個母親,即使是最嚴厲的母親,她也将伏在母親的懷中哭一會,也将直訴自己的苦難,然後去死。

    可是沒有。

    母親去世的時候,她尚在襁褓;母親的音容笑貌,早已一點都記不起。

    在這世上,她沒有半個親人。

    姑母是她的保護者,表哥隻是表哥。

    她想起表嫂沒有來的時候,表哥還不是僅僅的表哥,但現在早已成為正式的表哥,不多不少隻是一個表哥。

     夜來了時,她坐在窗前,癡癡的望着蒼空的繁星。

    憂愁在她心裡煎熬,她的思想飛得遠遠的,遠遠的,徘徊在群星的中間。

    她看見南天升起一道紅光,她又看見紅光裡有她的愛人的面容,她又聽得他說:&ldquo想不到再度的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