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父親和女兒

關燈
“不十分清楚,小姐。

    他首先去跟那位寶貝少校碰頭。

    我必須說,如果我本人要結識什麼少校的話(老天爺不允許!),那麼我也決不會結識一位皮膚發青的!” “輕一點,蘇珊!”弗洛倫斯溫和地勸告她。

     “唔,弗洛伊小姐,”尼珀姑娘回答道,她怒火中燒,比平時更不注意标點符号。

    “我管不住自己,不能不說,他皮膚發青是事實,隻要我是一個基督教徒,盡管身份低微,我也甯願跟自然膚色的人交朋友,要不就一個朋友也不交。

    ” 從她随後補充的話和她在樓下零零星星聽到的話看來,奇克夫人曾建議少校給董貝先生當旅伴;董貝先生猶豫了一番之後,已經邀請了他。

     “他們提起他就好像他是個什麼可以更換的東西一樣,真是的!”尼珀姑娘懷着無限的輕蔑,說道,“如果他是個可以更換的東西的話,那麼就請給我一個固定不變的東西吧!” “晚安,蘇珊,”弗洛倫斯說。

     “晚安,我的寶貝親愛的弗洛伊小姐。

    ” 她的憐憫的聲調重重地打擊了那條經常被粗暴地碰觸,但當她或任何人在場時弗洛倫斯從沒有去聽過的心弦。

    弗洛倫斯獨自一人留下時,她頭低垂在一隻手上,另一隻手緊壓着激烈跳動的心,思潮洶湧,愁緒萬千。

     這是個雨夜;令人傷感的雨以一種使人厭倦的聲音急速地、嗒嗒地下着。

    懶洋洋的風在吹着,它仿佛由于痛苦或悲傷而一直在房屋四周哀号。

    樹木搖晃,發出了尖銳的響聲。

    當她坐在那裡哭泣時,時間漸漸晚了,從教堂尖塔那裡傳來了凄涼的午夜的鐘聲。

     就年齡來說,弗洛倫斯幾乎還是個孩子——不滿十四周歲——,在死神最近進行過可怕的蹂躏的這座宏偉的公館中,在這樣一種時間内,籠罩着的凄涼寂寞、幽暗陰森的氣氛,也許會使一個年齡更大的人産生一些莫名的恐怖。

    可是她在天真無邪的想像中,專心一意地隻思考着一個主題,所以顧不得去注意這些情況了。

    她的思想中,除了愛沒有别的東西在轉悠——是的,這是漂泊不定、沒有歸宿的愛,它沒有被接受,可是它總是向着她的父親。

     雨的降落,風的哀号,樹木的搖晃,聖鐘的鳴響,它們全都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動搖這唯一的思想或減輕它的強烈程度。

    她從沒有停止對親愛的死去的弟弟的回憶,可是這種回憶不可分割地和這個思想聯結在一起,它們是一回事。

    啊,從她弟弟死去那時起,她就被關在外面,被深深地遺忘,她就從來沒有看見過她父親的臉或撫摸過他! 可憐的孩子,從那時候起,她每天夜間在沒有到他門前去參拜之前,她不能,也從來沒有迳直去睡覺過。

    這時,她正穿過深沉的黑暗,輕輕地、偷偷地下樓,并懷着一顆跳動的心,帶着一雙模糊的眼睛,披着一頭不知不覺向下松開的頭發,停在門口,用潮濕的臉頰緊貼着門。

    這真是一幅奇怪的悲慘的景象,可是夜色把它遮蓋了,誰也不知道。

     今天夜裡,弗洛倫斯剛一碰到門,就發現它是開着的。

    它是第一次開着,雖然隻開了不過頭發絲般的一條細縫;裡面還有燈光。

    提心吊膽的孩子的第一個沖動是迅速地後退,她服從了它。

    她的第二個沖動是回去,走進房間,這第二個沖動使她遲疑不決地站在樓梯上。

     門是開着的,那怕隻有細細的一條縫,但這卻似乎存在着希望。

    房間裡的一線燈光悄悄地穿過黑暗的、森嚴的門口,像一條紗線般地落在大理石地闆上,這個情景給了她鼓勵。

    她轉過身來,幾乎不知道她做了什麼,但心中的愛以及他們共同經曆過、但卻沒有相互分擔過的考驗驅策着她;她稍稍舉起顫抖着的手,輕悄悄地走了進去。

     她的父親坐在中間的房間中他原先的桌子前。

    他在整理一些文件單據,并毀去另外一些;那些撕破的碎片散落在他前面。

    雨點沉重地、嘀嘀嗒嗒地打在外面房間的窗玻璃上,當保羅還是個嬰孩的時候,他曾經常在這個房間裡注視着他。

    房屋外面,可以聽到風的低沉的哀号聲。

     但是他卻沒有聽到。

    他坐在那裡,眼睛凝視着桌子,專心一意地思考着。

    就是比他女兒輕盈的腳步更為沉重的步伐也未必能驚動他。

    他的臉朝向她。

    在淡弱的燈光下,在這個陰沉凄涼的時刻,它看上去憔悴、懊喪;在包圍着他的一片寂靜之中,有一個向弗洛倫斯發出的呼籲正扣擊着她的心弦。

     “爸爸!爸爸!跟我說說話吧,親愛的爸爸!” 他聽到她的聲音,大吃一驚,從坐位上跳了起來。

    她伸開胳膊,緊張地站在他前面,可是他卻往後退縮。

     “怎麼回來?”他嚴厲地問道,“你為什麼到這裡來?什麼驚吓了你?” 如果有什麼驚吓了她的話,那麼這就是他朝着她的這張臉。

    他年輕的女兒心中熱烈的愛在它面前凝結了;她仿佛突然變成一塊石頭似地站在那裡望着他。

     在這張臉中沒有一點親切或憐憫,沒有一絲關心、父愛或寬厚。

    它有變化,但卻不是那種性質。

    先前的漠不關心和冷淡拘闆已讓位于别的什麼東西;究竟是什麼,她從沒有去想過,也不敢去想,然而她卻強烈地感覺到它,清楚地知道它,隻是說不出它的名稱;當這張臉朝着她時,它似乎在她頭上投下了一個陰影。

     他是不是在面前看見了在健康與生命的競争中壓倒了他兒子的勝利者?他是不是在望着在争取他兒子的感情的競争中壓倒了他本人的勝利音?是不是一種瘋狂的爐嫉和被刺傷的驕傲在毒害那本應使他親近她、寵愛她的甜蜜的回憶?是不是可能,當他看到她姿容美麗、風華正茂因而同時聯想到他的幼小的男孩時感到心如刀割? 弗洛倫斯沒有這些想法。

    可是當愛遭到拒絕,毫無希望時,它是敏感的。

    當她站在那裡望着她父親的臉孔時,希望從她心中逝滅了。

     “我問你,弗洛倫斯,你是不是受了驚吓?你到這裡來,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我到這裡來,爸爸——” “這是違背我的願望的。

    為什麼?” 她看出,他明白為什麼——它清清楚楚地寫在他的臉上——,她把頭垂落到手上,發出了低微的、拖長了的哭聲。

     讓他在未來的歲月中,在那個房間中,記得這哭聲吧。

    在他打破沉默之前,它已經在空中消失。

    他相信,它很快就會從他的腦子中逝滅的,但是不,它留在那裡。

    讓他在未來的歲月中,在那個房間中,記得這哭聲吧! 他挽着她的胳膊。

    他的手是冷的,松弛的,幾乎沒有挽緊她。

     “你一定是累了,”他說,一邊拿起燈,領着她向門口走去,“需要休息了。

    我們全都需要休息了。

    走吧,弗洛倫斯,你一定做了什麼夢了。

    ” 她的确做過夢,可是這個夢已經醒了,讓上帝幫助她吧! 她覺得它再也不會回來了。

     “我站在這裡照着你上樓。

    樓上整個房屋都是屬于你的,”她父親慢慢吞吞地說道,“你現在成了女主人了。

    晚安!”她仍舊捂着臉,哭泣着,回答道,“晚安,親愛的爸爸,”然後悄悄地走上樓去。

    有一次她回頭看了一下,仿佛如果不是由于害怕,她就準備回到他身邊去似的。

    這是瞬間即逝的念頭,它太沒有希望了,所以她鼓不起勇氣去那麼做。

    她的父親舉着燈站在那裡,冷酷無情,無動于衷,一動不動,直到他美麗的女兒的飄動的衣服在黑暗中消失為止。

     讓他在未來的歲月中,在那個房間中,記得這個情景吧。

    雨在屋頂上下着,風在門外哀号着,在它們憂郁的聲音中也許已有了預知。

    讓他在未來的歲月中,在那個房間中,記得這個情景吧! 上一次,他在同一個地方注視着她上樓去,那時她手中抱着弟弟。

    現在這并沒有使他的心向着她,而是使他鐵石心腸了。

    他回到自己的房間中,鎖上門,坐在椅子裡,痛哭他死去的男孩。

     戴奧吉尼斯十分清醒地守在他的崗位上;他正等待着他的小女主人。

     “啊,戴!啊,親愛的戴!為了他的緣故愛我吧!” 戴奧吉尼斯早已為了她本人的緣故而愛她了,而且根本不在乎表露得太多會有什麼不好意思。

    因此,他在接待室裡粗野地蹦跳了好多花樣,十分滑稽可笑;最後,當可憐的弗洛倫斯終于睡去并夢見對面屋子裡臉色紅潤的女孩子們時,他扒開了她卧室的門,把他自己的床滾成了一個枕頭,把拴住他的繩子盡量拉了進去,然後躺在房間的地闆上,頭朝着她,翻着白眼,從眼睛頂端懶洋洋地仰望着她,直到後來他眨巴着眼睛,眨巴着眼睛,自己也睡着了,而且還夢見了他的敵人,向他發出了粗暴的吠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