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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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神氣。

    大家都不慌,不急,不亂,隻是無可如何的等着一些什麼危險。

    不幸,這點危險要是來到頭上呢,誰也沒辦法,沒主意。

    在這種不安,無可如何,沒辦法的心境中,大家似乎都希望着僥幸把事情對付過去,在半點鐘内若是沒有看見鐵甲車的影子,大家的心就多放下一點去。

     可是,消息越來越壞。

    連見事比較明徹的初濟辰也被謠言給弄得撐不住勁兒了。

    他幾乎要放棄他所觀察到的,而任憑着感情去分擔大家的驚恐與亂想。

     周石松還有膽子到外面買&ldquo号外&rdquo,他把最壞的消息給杜亦甫帶了來:&ldquo矯正以往的因循!斷然的肅清破壞兩國親善的分子!&rdquo這類的标題都用醜腫的大字排印出來,這些字的本身仿佛就能使人顫抖。

    捕了誰去,沒有登載,但無疑的已經有大批的人被捕,這,叫杜亦甫擔心他的父親。

    要捕人,國術館是必得照顧到的,它一向是眼中的釘,不因為它實際上有什麼用處,而是因為它提倡武藝,&ldquo提倡&rdquo就是最大的罪名。

    杜亦甫飛也似的去打電話,國術館的電話已經不通。

    無疑的,一定出了事,極快的,由父親想到了自己;父親若是已經被捕,自己便也很難逃出去;人家連狗的數目調查得都那麼清楚,何況是人呢,何況是大學學生呢,又何況是學生中的領袖呢!他憤恨,切齒,迷亂,沒辦法。

    他隻想跺着腳痛罵一場,哪怕是罵完了便千刀萬剮呢,也痛快。

    這是還有太陽的世界麼!這是個國家麼!問誰呢?沒人能回答他,隻有熱血足以洗去這種污辱!怎麼去流血呢? &ldquo老周!&rdquo他喊了聲:&ldquo我&mdash&mdash我&mdash&mdash&rdquo嗓子像朵受了熱氣的花似的,沒有一點聲響便軟下去。

     &ldquo怎樣?&rdquo周石松問。

     待了好大半天,杜亦甫自言自語的:&ldquo沒辦法!&rdquo 一直到晚餐的時候,杜亦甫沒有出屋門。

    他背着手在屋裡來回走,有時候也躺在床上一會兒,心中不斷的思索:一會兒他想去拼命,這不是人所能忍受的,拼了命,也許一點好處沒有,但究竟是自己流了血,有一個敢流血的就不能算國裡沒有人。

    一會兒他又往回想,白死有什麼用處,快意一時,拿自己這一點點血灑在沙漠上,連點血痕也留不下吧?他思索,一刻不停的思索,越想越亂,越不得主意。

    他仍然不肯承認他害怕,可是無論怎樣也找不到去幹點什麼的勇氣。

     草草的扒摟進去兩口飯,他急忙的又跑回宿舍來,好像背後追随着個鬼似的。

    天黑了,到了該走的時候。

    可是父親設若已被捉去,家裡怎能是安全的地方呢?在學校裡?初濟辰說的對,晚上必定來捉人!天黑一點,他的心便緊一點,他沒想到過自己會這樣的慌張,外邊的黑影好像直往前企扈,要把他逼到牆根去,慢慢的把他擠死。

     好容易初濟辰和周石松都來了,他的胸中松了一口氣。

    怎辦呢?初和周都沒主意,而且很有留在校裡的勇氣。

    他不能逼着他們走,他既是說不出地方來。

    往外邊看了一眼,院中已黑得可怕。

    初濟辰躺在了周石松的床上,半閉着眼仿佛想着點什麼事。

    周石松坐在破藤椅上,臉上還有點紅,可是不像白天那麼慌張了。

    杜亦甫靠窗子立着,呆呆的看着外面的黑暗。

    待了一會兒,把黑暗看慣了,他心中稍微舒服了一些。

    那大片的黑暗包着稀疏的幾點燈光,非常的安靜。

    黑得仿佛有些近于紫茸茸的,好像包藏着一點捉摸不定而可愛的什麼意思或消息,像古詩那麼純樸,靜恬,含着點隻能領略而道不出的意思。

    心中安靜了一些,他的想象中的勇氣又開始活動。

    他想象着:自己握着一把手槍,哪怕是塊石頭呢也好,輕手蹑腳的過去,過去,一下子把個戴鐵盆的敵人打得腦漿迸裂!然後,槍響了,火起來,殺,殺,無論老幼男女全出來厮殺,即使慘敗,也是光榮的,偉大的人民是可殺而不可辱的! 正這麼想着,一道白閃猛孤仃的把黑暗切成兩塊,像從天上落下一把極大的白刃。

    探海燈!白光不動,黑影在白光邊上顫動,好似剛殺死的牲口的肉那樣微動。

    忽然,極快的,白光硬挺挺的左右擺動了兩下,黑影幾乎來不及躲避,亂顫了幾下,無聲的,無可如何的,把地位讓給了白光。

    忽然,白光改為上下的動,黑影默默的,無可如何的任着戲弄;白光昂起,黑影低落;白光追下來,黑影躲到地面上,爬伏着不動。

    一道白光,又一道白光,又一道白光,十幾條白光一齊射出,旋轉,交叉,并行,冷森森,白亮亮,上面遮住了星光,下面閃掃着樓房山樹,狂傲的,橫行的,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忽然連成一排,協力同心的掃射一圈,把小小的芝麻洲穿透,照通,圍起來,一塊黑,一塊白,一塊黑,一塊白,一切都随現随滅,眩暈,迷亂,在白光與黑影中亂顫亂晃。

     一道光閃到了杜亦甫的窗上,稍微一停,閃過去了;接着又是一道,一停,又過去了。

    他扶住了窗台,閉上了眼。

     周與初全立起來,呆呆的看着,等着,極難堪的,不近情理等着,期待着。

    可怕,可愛,這帝國主義舞場的燈光拿山與海作了舞台,白亮亮的四下裡尋找紅熱的血。

    黑的海,黑的山,黑的樓房,黑的松林,黑的人物,全潛伏着,任憑這幾條白光來回的詳細的找合适的地方,好轟炸與屠殺。

     等着,等着,可是光不再來了,黑暗,無聊,隻有他們三人的眼裡還留着一點殘光,不很長,不很亮,像月色似的照在窗上。

    初濟辰先坐下了。

    杜亦甫極慢的轉過身來,看了周石松一眼,周石松像極疲乏了似的又坐在藤椅上。

    杜亦甫用手摸到了床,坐下,舐了舐嘴唇。

     老久,誰也沒話可講,心中都想着剛才那些光的遊戲與示威。

    忽然,初濟辰大聲的笑起來,不知道為什麼,他隻覺得一陣顫動,全身都感到痛快。

    笑夠了,他并上嘴;忘了,那陣笑好像已經是許久以前的事了。

     &ldquo我一點也不惱你,我真可笑!&rdquo杜亦甫低着頭說。

     &ldquo他沒笑你,老杜!&rdquo周石松很歡迎有人說句話。

    初濟辰沒言語,像是沒聽見什麼似的。

     &ldquo不管他笑我沒有,我必須對你們倆說出來,要不然我就憋悶死了!&rdquo杜亦甫把頭擡起來,看着他們。

    &ldquo我無須多說什麼,隻有倆字就夠了:我怯!&rdquo &ldquo以卵擊石,勇敢也是愚昧!&rdquo初濟辰笑了笑。

    &ldquo即使你說的一點不錯,到底我還是怯!&rdquo杜亦甫的态度很自然了,像吃下一料瀉藥,把心中的虛僞全打淨了似的。

    &ldquo我也說不上我是怯,還是勇,反正我就是沒主意!&rdquo周石松也微笑了一下。

     全不再言語了,可是不再顯着寂寞與難堪,好像彼此已能不用言語傳達什麼,而能默默的互相諒解。

     他們就那麼坐了一夜。

     第二天,消息緩和了許多。

    杜亦甫回了家。

    他急于要看看父親,不管父親是受了驚沒有,也并不是要盡什麼孝道,而幾乎是出于天真一點什麼,和小孩受了欺侮而想去找父親差不多。

    平日他很看不起父親,到現在他還并沒把父親的身分提高多少,不過他隐隐的似有一點希冀,想在父親身上找出一些平日被他忽略了的東西。

    這點東西,假若能找到,仿佛就能叫他有一種新的希望,不隻關乎他們父子,而幾乎可以把整個民族的問題都拉扯在内。

    這樣的拉扯是可笑的,可是他一時像迷了心竅似的,不但不覺得可笑,反而以為這是個最簡單切近方便的解決問題的方法。

    隻須一見到父親,他就馬上可以得到個&ldquo是&rdquo或&ldquo不”不管是怎樣,得到這個回答,他便不必再懸着心了。

     他不願繞着彎兒去原諒自己,可也不願過火的輕看自己,把事情拉平了看,他覺得他的那點教育使他會思索,會顧慮,會作僞,所以膽小。

    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