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分 學會藝術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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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

    它們的枝頭疏而粗,它們的葉子平而大。

    葉子一生,全樹顯然變容。

     在夏天,我又眼看見綠葉成蔭的光景。

    那些團扇大的葉片,長得密密層層,望去不留一線空隙,好像一個大綠障;又好像圖案畫中的一座青山。

    在我所常見的庭院植物中,葉子之大,除了芭蕉以外,恐怕無過于梧桐了。

    芭蕉葉形狀雖大,數目不多,那丁香結要過好幾天才展開一張葉子來,全樹的葉子寥寥可數。

    梧桐葉雖不及它大,可是數目繁多。

    那豬耳朵一般的東西,重重疊疊地挂着,一直從低枝上挂到樹頂。

    窗前擺了幾枝梧桐,我覺得綠意實在太多了。

    古人說&ldquo芭蕉分綠上窗紗&rdquo,眼光未免太低,隻是階前窗下的所見而已。

    若登樓眺望,芭蕉便落在眼底,應見&ldquo梧桐分綠上窗紗&rdquo了。

     一個月以來,我又眼看見梧桐葉落的光景。

    樣子真凄慘呢!最初綠色黑暗起來,變成墨綠;後來又由墨綠轉成焦黃;北風一吹,它們大驚小怪地鬧将起來,大大的黃葉便開始辭枝。

    起初突然地落脫一兩張來;後來成群地飛下一大批來,好像誰從高樓上丢下來的東西。

    枝頭漸漸地虛空了,露出樹後面的房屋來、終于隻剩幾根枝條,回複了春初的面目。

    這幾天它們空手站在我的窗前,好像曾經娶妻生子而家破人亡了的光棍,樣子怪可憐的!我想起了古人的詩:&ldquo高高山頭樹,風吹葉落去。

    一去數千裡,何當還故處?&rdquo現在倘要搜集它們的一切落葉來,使它們一齊變綠,重還故枝,回複夏日的光景,即使仗了世間一切支配者的勢力,盡了世間一切機械的效能,也是不可能的事了!回黃轉綠世間多,但象征悲哀的莫如落葉,尤其是梧桐的落葉。

    落花也曾令人悲哀。

    但花的壽命短促,猶如嬰兒初生即死,我們雖也憐惜他,但因對他關系未久,回憶不多,因之悲哀也不深。

    葉的壽命比花長得多,尤其是梧桐的葉,自初生至落盡,占有大半年之久,況且這般繁茂,這般盛大!眼前高厚濃重的幾堆大綠,一朝化為烏有!&ldquo無常&rdquo的象征,莫大于此了! 但它們的主人,恐怕沒有感到這種悲哀。

    因為他們雖然種植了它們,所有了它們,但都沒有看見上述的種種光景。

    他們隻是坐在窗下瞧瞧它們的根幹,站在階前仰望它們的枝葉,為它們掃掃落葉而已,何從看見它們的容貌呢?何從感到它們的象征呢?可知自然是不能被占有的。

    可知藝術也是不能被占有的。

     廿四(1935)年十一月廿八日夜作,曾載《宇宙風》。

     &ldquo爸爸回來了&rdquo 帶點笑容 請照相館裡的人照相,他将要開鏡頭的時候,往往要命令你:&ldquo帶點笑容!&rdquo 愛好美術的朋友X君最嫌惡這一點,因此永不請教照相館。

    但他不能永不需要照相,因此不惜巨價自己購置一副照相機。

    然而他的生活太忙,他的技術太拙,學了好久照相,難得有幾張成功的作品。

    為了某種需要,他終于不得不上照相館去。

    我預料有一幕滑稽劇要開演了,果然: X君站在鏡頭面前,照相者供獻他一個摩登花樣的矮柱,好像一隻茶幾,教他左手擱在這矮柱上,右手叉腰,說道:&ldquo這樣寫意!&rdquoX君眉頭一皺,雙手拒絕他,說:&ldquo這個不要,我隻要這樣站着好了!&rdquo他心中已經大約動了三分怒氣。

    照相者掃興地收回了矮柱,退回鏡頭邊來,對他一相,又走上前去勸告他:&ldquo稍微偏向一點兒,不要立正!&rdquoX君不動。

    照相者大概以為他聽不懂,伸手捉住他的兩肩,用力一旋,好像雕刻家弄他的塑像似的,把X君的身體向外旋轉約二十度。

    他的兩手一放,X君的身體好像有彈簧的,立刻回複原狀。

    二人意見将要發生沖突,我從中出來調解:&ldquo偏一點兒也好,不過不必偏得這樣多。

    &rdquoX君聽了我的話,把身體旋轉了約十度。

    但我知道他心中的怒氣已經動了五六分了。

     照相者的頭在黑布底下鑽了好久,走到X君身邊,先用兩手整理他的衣襟,拉他的衣袖,又蹲下去搬動他的兩腳。

    最後立起身來用兩手的中指點住他的颞颥,旋動他的頭顱;用左手的食指點住他的後腦,教他把頭俯下;又用右手的食指點住他的下巴,教他把頭仰起。

    X君的怒氣大約已經增至八九分。

    他不耐煩地嚷起來:&ldquo好了,好了!快些給我照吧!&rdquo我也從旁幫着說:&ldquo不必太仔細,随便給他照一個,自然一點倒好看。

    &rdquo照相者說着&ldquo好,好。

    &rdquo走回鏡旁,再相了一番,伸手搭住鏡頭,對X君喊:&ldquo眼睛看着這裡!帶點兒笑容!&rdquo看見X君不奉行他的第二條命令,又重申一遍:&ldquo帶點笑容!&rdquoX君的怒氣終于增到了十分,破口大罵起來:&ldquo什麼叫作帶點笑容!我又不是來賣笑的!混賬!我不照了!&rdquo他兩手一揮,紅着臉孔走出了立腳點,皺着眉頭對我苦笑。

    照相者就同他相罵起來: &ldquo什麼?我要你照得好看,你反說我混賬!&rdquo &ldquo你懂得什麼好看不好看?混賬東西!&rdquo &ldquo我要同你品品道理看!你闆着臉孔,我請你帶點笑容,這不是好意?到茶店裡品道理我也不怕!&rdquo &ldquo我不受你的好意。

    這是我的照相,我歡喜怎樣便怎樣,不要你管!&rdquo &ldquo照得好看不好看,和我們照相館名譽有關,我不得不管!&rdquo 聽到了這句話,X君的怒氣增到十二分:&ldquo放屁!你也會巧立名目來拘束别人的自由&hellip&hellip&rdquo二人幾乎動武了。

    我上前勸解,拉了憤憤不平的X君走出照相館。

    一出滑稽劇于是閉幕。

     我陪着X君走出照相館時,心中也非常疑怪。

    為什麼照相一定要&ldquo帶點笑容&rdquo呢?回頭向他們的樣子窗裡一瞥,這疑怪開始消解,原來他們所攝的照相,都作演劇式的姿态,沒有一幅是自然的。

    女的都帶些花旦的姿态,男的都帶些小生。

    老生,甚至醜角的姿态。

    美術上所謂自然的pose[姿勢],在照相館裡很難找到。

    人物肖像上所謂妥帖的構圖,在這些樣子窗裡尤無其例。

    推想到這些照相館裡來請求照相的人,大都不講什麼自然的pose,與妥帖的構圖。

    女的但求自己的姿态可愛,教她裝個俏眼兒也不吝惜;男的但求自己的神氣活現,命令他&ldquo帶點笑容&rdquo當然願意的了。

    我們的X君戴了美術的眼鏡,抱了造像的希望,到這種地方去找求自然的pose與妥帖的構圖,猶如緣木求魚,當然是要失望的。

     但是這幕滑稽劇的演出,其原因不僅在于美術與非美術的沖突上,還有更深的原因隐伏在X君的胸中。

    他是一個不善逢迎,不苟言笑的人。

    他這種性格,今天就在那個照相館中的鏡頭前面現形出來。

    他的反抗照相者的命令,其意識中仿佛在說:&ldquo我不願做一切違背衷心的非義的言行!我不欲強作笑顔來逢迎任何人!我的臉孔天生成這樣!這是我之所以為我!&rdquo故在他看來,照相者勸他&ldquo帶點笑容&rdquo,仿佛是強迫他變志,失節,裝出笑顔來谄媚世人,在他是認為奇恥大辱的。

    然而照相館裡的人哪能顧到這一點?他的勸人&ldquo帶點笑容&rdquo,确是出于&ldquo好意&rdquo。

    因為他們營商的人,大都以多數顧客的要求為要求,以多數顧客的好惡為好惡,他們自己對于照相根本沒有什麼要求,也沒有什麼好惡。

    故X君若有所憤怒,也不必對他們發,應該發在多數的顧客身上。

    因為多數顧客喜歡在鏡頭面前作嬌态,裝神氣,因此養成了這樣的照相店員。

     我并不主張照相時應該闆臉孔,也不一定嫌惡裝笑臉的照相。

    但覺照相者強迫鏡頭前的人&ldquo帶點笑容&rdquo,是可笑,可恥,又可悲的事。

    因此我不得不由此想象:現今的世間,像X君的人極少,而與X君性格相反的人極多。

    那麼真如X君出照相館時所說:&ldquo現今的世間,要進照相館也不得不&lsquo帶點笑容&rsquo了!&rdquo 廿五(1936)年夏日作,曾載《宇宙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