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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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間種種都是深情 想我的母親 父母對子女的愛,子女對父母的愛,是神聖的 父母對子女的愛,子女對父母的愛,是神聖的。

    我寫過一些雜憶的文字,不曾寫過我的父母,因為關于這個題目我不敢輕易下筆。

    小民女士逼我寫幾句話,辭不獲已,謹先略述二三小事以應,然已臨文不勝風木之悲。

     我的母親姓沈,杭州人。

    世居城内上羊市街。

    我在幼時曾侍母歸甯,時外祖母尚在,年近八十。

    外祖父入學後,沒有更進一步的功名,但是課子女讀書甚嚴。

    我的母親教導我們讀書啟蒙,嘗說起她小時苦讀的情形。

    她同我的兩位舅父一起冬夜讀書,冷得腿腳僵凍,取大竹簍一,實以敗絮,三個人伸足其中以取暖。

    我當時聽得惕然心驚,遂不敢荒嬉。

    我的母親來我家時年甫十八九,以後操持家務盡瘁終身,不複有暇進修。

     我同胞兄弟姊妹十一人,母親的劬育之勞可想而知。

    我記得我母親常于百忙之中抽空給我們幾個較小的孩子洗澡。

    我怕肥皂水流到眼裡,我怕癢,總是躲躲閃閃,總是格格地笑個不住,母親沒有工夫和我們糾纏,随手一巴掌打在身上,邊洗邊打邊笑。

     北方的冬天冷,屋裡雖然有火爐,睡時被褥還是涼似鐵。

    尤其是鑽進被窩之後,脖子後面透風,冷氣順着脊背吹了進來。

    我們幾個孩子睡一個大炕,頭朝外,一排四個被窩。

    母親每晚看到我們鑽進了被窩,叽叽喳喳地笑語不停,便走過來把油燈吹熄,然後給我們一個個地把脖子後面的棉被塞緊,被窩立刻暖和起來,不知不覺地就睡着了。

    我不知道母親用的是什麼手法,隻知道她塞棉被帶給我無可言說的溫暖舒适,我至今想起來還是快樂的,可是那個感受不可複得了。

     我從小不喜歡喧鬧。

    祖父母生日照例院裡搭台唱傀儡戲或灤州影戲。

    一過八點我便掉頭而去進屋睡覺。

    母親得暇便取出一個大笸籮,裡面裝的是針線剪尺一類的縫紉器材,她要做一些縫縫連連的工作,這時候我總是一聲不響地偎在她的身旁,她趕我走我也不走,有時候竟睡着了。

    母親說我乖,也說我孤僻。

    如今想想,一個人能有多少時間可以偎在母親身旁? 在我的兒時記憶中,我母親好像是沒有時候睡覺。

    天亮就要起來,給我們梳小辮是一樁大事,一根一根地梳個沒完。

    她自己要梳頭,我記得她用一把抿子蘸着刨花水,把頭發弄得锃光大亮。

    然後她就要一聽上房有動靜便急忙前去當差。

    蓋碗茶、燕窩、蓮子、點心,都有人預備好了,但是需要她去雙手捧着送到祖父母跟前,否則要兒媳婦做什麼?在公婆面前,兒媳婦是永遠站着,沒有座位的。

    足足地站幾個鐘頭下來,不是纏足的女人怕也受不了!最苦的是,公婆年紀大,不過午夜不安歇,兒媳婦要跟着熬夜在一旁侍候。

    她困極了,有時候回到房裡來不及脫衣服倒下便睡着了。

    雖然如此,母親從來沒有發過一句怨言。

    到了民元前幾年,祖父母相繼去世,我母親才稍得清閑,然而主持家政教養兒女也夠她勞苦的了。

    她抽暇隔幾年返回杭州老家去度夏,有好幾次都是由我随侍。

     母親愛她的家鄉。

    在北京住了幾十年,鄉音不能完全改掉。

    我們常取笑她,例如北京的&ldquo京&rdquo,她說成&ldquo金&rdquo,她有時也跟我們學,總是學不好,她自己也覺得好笑。

    我有時學着說杭州話,她說難聽死了,像是門口兒賣筍尖的小販說的話。

     我想一般人都會同意,凡是自己母親做的菜永遠是最好吃的。

    我的母親平常不下廚房,但是她高興的時候,尤其是父親親自到市場買回魚鮮或其他南貨的時候,在父親特煩之下,她也欣然操起刀俎。

    這時候我們就有福了。

    我十四歲離家到清華,每星期回家一天,母親就特别疼愛我,幾乎很少例外地要親自給我炒一盤冬筍木耳韭菜黃肉絲,起鍋時澆一勺花雕酒,這是我最喜歡的一道菜。

    但是這一盤菜一定要母親自己炒,别人炒味道就不一樣了。

     我母親喜歡在高興的時候喝幾盅酒。

    冬天午後圍爐的時候,她常要我們打電話到長發叫五斤花雕,綠釉瓦罐,口上罩着一張毛邊紙,溫熱了倒在茶杯裡和我們共飲。

    下酒的是大落花生,若是有&ldquo抓空兒的&rdquo,買些幹癟的花生吃則更有味。

    我和兩位姐姐陪母親一頓吃完那一罐酒。

    後來我在四川獨居無聊,一斤花生一罐茅台當作晚飯,朋友們笑我吃&ldquo花酒&rdquo,其實是我母親留下的作風。

     我自從入了清華,以後和母親在一起的時候就少了。

    抗戰前後各有三年和母親住在一起。

    母親晚年喜歡聽平劇(編者注:京劇,新中國成立前北京叫北平),最常去的地方是吉祥,因為離家近,打個電話給賣飛票的,總有好的座位。

    我很後悔,我沒能分出時間陪她聽戲,隻是由我的姐姐弟弟們陪她消遣。

     我父親曾對我說,我們的家所以成為一個家,我們幾個孩子所以能成為人,全是靠了我母親的辛勞維護。

    一九四九年以後,音訊中斷,直等到恢複聯系,才知道母親早已棄養,享壽九十歲。

    西俗,母親節佩紅康乃馨,如不确知母親是否尚在則佩紅白康乃馨各一。

    如今我隻有佩白康乃馨的份兒了,養生送死,兩俱有虧,慘痛慘痛! 我的一位國文老師 最是師恩難忘 我在十八九歲的時候,遇見一位國文先生,他給我的印象最深,使我受益也最多,我至今不能忘記他。

     先生姓徐,名鏡澄,我們給他取的綽号是&ldquo徐老虎&rdquo,因為他兇。

    他的相貌很古怪,他的腦袋的輪廓是有棱有角的,很容易成為漫畫的對象。

    頭很尖,秃秃的、亮亮的,臉形卻是方方的、扁扁的,有些像《聊齋志異》繪圖中的夜叉的模樣。

    他的鼻子、眼睛、嘴好像是過分地集中在臉上很小的一塊區域裡。

    他戴一副墨晶眼鏡,銀絲小鏡框,這兩塊黑色便成了他臉上最顯著的特征。

    我常給他漫畫,勾一個輪廓,中間點上兩塊橢圓形的黑塊,便惟妙惟肖。

    他的身材高大,但是兩肩總是聳得高高,鼻尖有一些紅,像酒糟的,鼻孔裡常常地藏着兩筒清水鼻涕,不時地吸溜着,說一兩句話就要用力地吸溜一聲,有闆有眼有節奏,也有時忘了吸溜,走了闆眼,上唇上便亮晶晶地吊出兩根玉箸,他用手背一抹。

    他常穿的是一件灰布長袍,好像是在給誰穿孝,袍子在整潔的階段時我沒有趕得上看見,餘生也晚,我看見那袍子的時候即已油漬斑斓。

    他經常是仰着頭,邁着八字步,兩眼望青天,嘴撇得瓢兒似的。

    我很難得看見他笑,如果笑起來,是獰笑,樣子更兇。

     我的學校很特殊的。

    上午的課全是用英語講授,下午的課全是國語講授。

    上午的課很嚴,三日一問,五日一考,不用功便要被淘汰,下午的課稀松,成績與畢業無關。

    所以每到下午上國文之類的課程,學生們便不踴躍,課堂上常是稀稀拉拉的不大上座,但教員用拿毛筆的姿勢舉着鉛筆點名的時候,學生卻個個都到了,因為一個學生不隻答一聲到。

    真到了的學生,一部分從事午睡,微發鼾聲,一部分看小說如《官場現形記》《玉梨魂》之類,一部分寫&ldquo父母親大人膝下&rdquo式的家書,一部分幹脆瞪着大眼發呆,神遊八表,有時候逗先生開玩笑。

    國文先生呢,大部分都是年高有德的,不是榜眼,就是探花,再不就是舉人。

    他們授課也不過是奉行故事,樂得敷敷衍衍。

    在這種糟糕的情形之下,徐老先生之所以兇,老是繃着臉,老是開口就罵人,我想大概是由于正當防衛吧。

     有一天,先生大概是多喝了兩盅,搖搖擺擺地進了課堂。

    這一堂是作文,他老先生拿起粉筆在黑闆上寫了兩個字,題目尚未寫完,當然照例要吸溜一下鼻涕,就在這吸溜之際,一位性急的同學發問了:&ldquo這題目怎樣講呀?&rdquo老先生轉過身來,冷笑兩聲,勃然大怒:&ldquo題目還沒有寫完,寫完了當然還要講,沒寫完你為什麼就要問?&hellip&hellip&rdquo滔滔不絕地吼叫起來,大家都為之愕然。

    這時候我可按捺不住了。

    我一向是個上午搗亂下午安分的學生,我覺得現在受了無理的侮辱,我便挺身分辯了幾句。

    這一下我可惹了禍,老先生把他的怒火都潑在我的頭上了。

    他在講台上來回踱着,吸溜一下鼻涕,罵我一句,足足罵了我一個鐘頭,其中警句甚多,我至今還記得這樣的一句: &ldquo×××!你是什麼東西?我一眼把你望到底!&rdquo 這一句頗為同學們所傳誦。

    誰和我有點争論遇到糾纏不清的時候,都會引用這一句&ldquo你是什麼東西?我把你一眼望到底&rdquo。

    當時我看形勢不妙,也就沒有再多說,讓下課鈴結束了先生的怒罵。

     但是從這一次起,徐先生算是認識我了。

    酒醒之後,他給我批改作文特别詳盡。

    批改之不足,還特别地當面加以解釋,我這一個&ldquo一眼望到底&rdquo的學生,居然成為一個受益最多的學生了。

     徐先生自己選輯教材,有古文,有白話,油印分發給大家。

    《林琴南緻蔡孑民書》是他講得最為眉飛色舞的一篇。

    此外如吳敬恒的《上下古今談》,梁啟超的《歐遊心影錄》,以及張東荪的《時事新報》社論,他也選了不少。

    這樣新舊兼收的教材,在當時還是很難得的開通的榜樣。

    我對于國文的興趣因此而提高了不少。

    徐先生講圖文之前,先要介紹作者,而且介紹得很親切,例如他講張東荪的文字時,便說:&ldquo張東荪這個人,我倒和他一桌吃過飯&hellip&hellip&rdquo這樣的話是相當地可以使學生們吃驚的,吃驚的是,我們的國文先生也許不是一個平凡的人吧,否則怎樣會能夠和張東荪一桌上吃過飯! 徐先生于介紹作者之後,朗誦全文一遍。

    這一遍朗誦可很有意思。

    他打着江北的官腔,咬牙切齒地大聲讀一遍,不論是古文或白話,一字不苟地吟詠一番,好像是演員在背台詞,他把文字裡的蘊藏着的意義好像都給宣洩出來了。

    他念得有腔有調,有闆有眼,有情感,有氣勢,有抑揚頓挫,我們聽了之後,好像是已經理會到原文的意義的一半了。

    好文章擲地作金石聲,那也許是過分誇張,但必須可以朗朗上口,那卻是真的。

     徐先生之最獨到的地方是改作文。

    普通的批語&ldquo清通&rdquo&ldquo尚可&rdquo&ldquo氣盛言宜&rdquo,他是不用的。

    他最擅長的是用大墨杠子大勾大抹,一行一行地抹,整頁整頁地勾。

    洋洋千餘言的文章,經他勾抹之後,所餘無幾了。

    我初次經此打擊,很灰心,很覺得氣短,我掏心挖肝地好容易謅出來的句子,輕輕地被他幾杠子就給抹了。

    但是他鄭重地給我解釋一會兒,他說:&ldquo你拿了去細細地體味,你的原文是軟趴趴的,冗長,懈啦咣唧的,我給你勾掉了一大半,你再讀讀看,原來的意思并沒有失,但是筆筆都立起來了,虎虎有生氣了。

    &rdquo我仔細一揣摩,果然。

    他的大墨杠子打得是地方,把虛泡囊腫的地方全削去了,剩下的全是筋骨。

    在這删削之間見出他的功夫。

    如果我以後寫文章還能不多說廢話,還能有一點點硬朗挺拔之氣,還知道一點&ldquo割愛&rdquo的道理,就不能不歸功于我這位老師的教誨。

     徐先生教我許多作文的技巧。

    他告訴我:&ldquo做文忌用過多的虛字。

    &rdquo該轉的地方,硬轉;該接的地方,硬接。

    文章便顯着樸拙而有力。

    他告訴我,文章的起筆最難,要突兀矯健,要開門見山,要一針見血,才能引人入勝,不必兜圈子,不必說套語。

    他又告訴我,說理說至難解難分處,來一個譬喻,則一切糾纏不清的論難都迎刃而解了,何等經濟,何等手腕!諸如此類的心得,他傳授我不少,我至今受用。

     我離開先生已将近五十年了,未曾與先生一通音訊,不知他雲遊何處,聽說他已早歸道山了。

    同學們偶爾還談起&ldquo徐老虎&rdquo,我于回憶他的音容之餘,不禁地還懷着怅惘敬慕之意。

     懷念胡适先生 人品、才學都令人欽佩 胡先生長我十一歲,所以我從未說過&ldquo我的朋友胡适之&rdquo,我提起他的時候必稱先生,晤面的時候亦必稱先生。

    但并不完全是由于年齡的差異。

     胡先生早年有一部《留學日記》,後來改名為《藏晖室日記》,内容很大一部分是他的讀書劄記,以及他的評論。

    小部分是他私人生活,以及友朋交遊的記載。

    我讀過他的日記之後,深感自愧弗如,我在他的那個年齡,還不知道讀書的重要,而且思想也尚未成熟。

    如果我當年也寫過一部留學日記,其内容的貧乏與幼稚是可以想見的。

    所以,以學識的豐儉,見解的深淺而論,胡先生不隻是長我十一歲,可以說長我二十一歲、三十一歲,以至四十一歲。

     胡先生有寫日記的習慣。

    《留學日記》隻是個開端,以後的日記更精彩。

    先生住在上海極斯菲爾路的時候,有一天我和徐志摩、羅努生去看他,胡太太說:&ldquo适之現在有客,你們先到他書房去等一下。

    &rdquo志摩領頭上樓進入他的書房。

    書房不大,是樓上亭子間,約三四坪(編者注:土地或者房屋面積單位,1坪約合3.3平方米,用于台灣地區,後同),容不下我們三個人坐,于是我們就站在他的書架前面東看看西看看。

    志摩大叫一聲:&ldquo快來看,我發現了胡大哥的日記!&rdquo書架的下層有一尺多高的一沓稿紙,新月的稿紙。

    (這稿紙是胡先生自己定制的,一張十行,行二十五字,邊寬格大,胡先生說這樣的稿紙比較經濟,寫錯了就撕掉也不可惜。

    後來這樣的稿紙就在新月書店公開發售,有宣紙毛邊兩種。

    我認為很合用,直到如今我仍然使用仿制的這樣的稿紙。

    )胡先生的日記是用毛筆寫的,至少我看到的這一部分是毛筆寫的,他寫得相當工整,他從不寫行草,總是一筆一捺地規規矩矩。

    最令我們驚異的是,除了私人記事之外,他每天剪貼報紙,包括各種新聞在内,因此篇幅多得驚人,兼具時事資料的彙集,這是他的日記一大特色,可說是空前的。

    酬酢宴席之中的座客一一列舉,偶爾也有我們的名字在内,努生就笑着說:&ldquo得附骥尾,亦可以不朽矣!&rdquo我們匆匆看了幾頁,胡先生已沖上樓來,他笑容滿面地說:&ldquo你們怎可偷看我的日記?&rdquo随後他嚴肅地告訴我們:&ldquo我生平不置資産,這一部日記将是我留給我的兒子們唯一的遺贈,當然是要在若幹年後才能發表。

    &rdquo 我自偷看了胡先生的日記以後,就常常記挂,不知何年何月這部日記才得面世。

    胡先生回台定居,我為了洽商重印《胡适文存》到南港去看他。

    我就問起這麼多年日記是否仍在繼續寫。

    他說并未間斷,隻是未能繼續使用毛筆,也沒有稿紙可用,所以改用洋紙本了,同時内容亦不如從前之詳盡,但是每年總有一本,現已積得一箱。

    胡先生原拟那一箱日記就留在美國,胡太太搬運行李時誤把一箱日記也帶來台灣。

    胡先生故後,胡先生的一些朋友曾有一次會談,對于這一箱日記很感難于處理,聽說後來又運到美國,詳情我不知道。

    我現在隻希望這一部日記能在妥人照料之中,将來在适當的時候全部影印出來,而沒有任何竄改增删。

     胡先生在學術方面有很大部分精力用在《水經注》的研究上。

    在北平時他曾經打開他的書櫥,向我展示其中用硬紙夾夾着的稿子,凡數十夾,都是《水經注》研究。

    他很得意地向我指指點點,這是趙一清的說法,這是全祖望的說法,最後是他自己的說法,說得頭頭是道。

     我對《水經注》沒有興趣,更無研究,聽了胡先生的話,覺得他真是用功讀書肯用思想。

    我乘間向他提起:&ldquo先生青年寫《廬山遊記》,考證一個和尚的墓碑,寫了八千多字,登在《新月》上,還另印成一個小冊,引起常燕生先生一篇批評,他說先生近于玩物喪志,如今這樣地研究《水經注》,是否值得?&rdquo胡先生說:&ldquo不然。

    我是提示一個治學的方法。

    前人著書立說,我們應該是者是之,非者非之,冤枉者為之辯誣,作僞者為之揭露。

    我花了這麼多力氣,如果能為後人指示一個做學問的方法,不算是白費。

    &rdquo胡先生引用佛書上常用的一句話&ldquo功不唐捐&rdquo,沒有功夫是白費的。

    我私下裡想,功夫固然不算白費,但是像胡先生這樣一個人,用這麼多功夫,做這樣的工作,對于預期可能得到的效果,是否成比例,似不無疑問,不止我一個人有這樣的想法。

    一九五九年十二月二十七日《中央日報》副刊登了一首康華先生的詩,題目是《南港,午夜不能成寐,有懷胡适之先生》,我抄在下面: 你靜悄悄地躲在南港, 不知道這幾天是何模樣。

     莫非還在東找西翻, 為了那個一百二十歲的和尚? 聽說你最近有過去處, 又在埋頭搞那《水經注》。

     為何不踏上新的征途, 盡走偏僻的老路? 自然這一切卻也難怪, 這是你的興趣所在。

     何況一字一句校勘出來, 其樂也甚于掘得一堆金塊。

     并且你也有很多的道理, 更可舉出很多的事例。

     總之何足驚奇! 這便是科學的方法和精神所寄。

     不過這究竟是個太空時代, 人家已經射了一個司普尼克, 希望你領着我們趕上前來, 在這一方面做幾個大膽的假設! 我午夜枕上思前想後, 牽挂着南港的氣候。

     當心西伯利亞和隔海的寒流, 會向着我們這邊滲透! 一九五九年十二月十九日 這首詩的意思很好,寫得也宛轉敦厚,尤其是胡适之式的白話詩體,最能打動胡先生的心。

    他初不知此詩作者為誰,但是他後來想到康是健康的康,華是中華的華,他也就猜中了。

    他寫了這樣一封信給此詩作者(後亦刊于中副): ××兄: 近來才知道老兄有&ldquo康華&rdquo的筆名,所以我特别寫封短信,向你道謝贈詩的厚意。

    我原想做一首詩答&ldquo康華&rdquo先生,等詩成了,再寫信;可惜我多年不做詩了,至今還沒有寫成,所以先寫信道謝。

    詩若寫成,一定先寄給老兄。

     你的詩猜中了!在你做詩的前幾天,我&ldquo還在東找西翻,為了那個一百二十歲的和尚&rdquo寫了一篇《三勘虛雲和尚年譜》的筆記,被陳漢光先生在台灣風物上發表了。

    原意是寫給老兄轉給&ldquo康華&rdquo詩人看的,現在隻好把印本寄呈了。

     老兄此詩寫得很好,我第一天見了就剪下來粘在日記裡,自記雲:&ldquo康華不知是誰?這詩很明白流暢,很可讀。

    &rdquo 我在民國十八年(編者注:1929年)一月曾拟《中國科學社的社歌》,其中第三節的意思頗像大作的第三節。

    今将剪報一紙寄給老兄,請指正。

     敬祝 新年百福 弟适上 一九六〇 一、四 附: 《嘗試》集外詩:拟中國科學社的社歌 我們不崇拜自然, 他是個刁鑽古怪。

     我們要捶他、煮他, 要使他聽我們指派。

     我們叫電氣推車, 我們叫以太送信,&mdash&mdash 把自然的秘密揭開, 好叫他來服侍我們人。

     我們唱天行有常, 我們唱緻知窮理。

     不怕他真理無窮, 進一寸有一寸的歡喜。

     胡先生的思想好像到了晚年就停滞不進。

    考證《虛雲和尚年譜》,研究《水經注》,自有其價值,但不是我們所期望于胡先生的領導群衆的大事業。

    于此我有一點解釋。

    一個人在一生中有限的歲月裡,能做的事究竟不多。

    真富有創造性或革命性的大事,除了領導者本身才學經驗之外,還有時代環境的影響,交相激蕩,乃能觸機而發,震爍古今。

    少數人登高一呼,多數人聞風景從。

    胡先生領導白話文運動,倡導思想自由,弘揚人權思想,均應作如是觀。

    所以我們對于一個曾居于領導地位的人不可期望過奢。

    胡先生常說&ldquo但開風氣不為師&rdquo。

    開風氣的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