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葉之戀

關燈
rdquo 我啞然。

     就在這沉默中間,她第二杯也幹了,開始去倒第三杯。

    我毫不考慮地按住她的酒杯說: &ldquo你是在向我示威?你快醉了,安妮!&rdquo &ldquo就是要醉了才痛快!&rdquo她雙手抱着酒瓶說,&ldquo隻有在醉的時候我才覺得生命有意義,世界也還可愛。

    &rdquo這時候,她仰面望着上面。

    &ldquo我原諒一切罪惡,也更愛我所愛的一切。

    &rdquo然後又低頭看着我,&ldquo你說,你在醉的時候,是不是這樣想的?&rdquo &ldquo安妮!&rdquo她的失去光彩的雙眼,脂粉所遮不住的憔悴,以及一直在微微顫抖的手指,使我無法緘默。

    我說:&ldquo恐怕你的健康狀況不大好,我希望你能接受我的忠告,不要喝得太多,要保重你的身體。

    &rdquo &ldquo身體?何必去愛惜身體?它是屬于那批爛水手的!&rdquo 她又喝了一大口酒,緊閉雙唇,嘴角現出兩條怪難看的紋路,仿佛一種鄙夷不屑的神氣,這一切真使我不忍再看。

    我很想破釜沉舟地規勸她一番,但是那樣又必然提起她那傷心的曆史,似乎應該有所顧忌,因此幾次欲言又止。

    最後,我說: &ldquo安妮,縱然你不顧惜自己,也應該想到别人。

    在這世界上畢竟還有關心你的人,譬如說你母親,我&hellip&hellip&rdquo 不想這兩句輕描淡寫的話,倒收到了效力,她開始收起了她的偏激和毫不在乎的态度,伸出手來,讓我握着,用感激的聲音說: &ldquo黃,我媽媽說得不錯,你是個好人。

    &rdquo 從她溫暖的掌心裡,我取得欣慰,但更多的是痛苦。

    她的堕落性的職業,她的放縱于煙酒,顯然都是在失戀以後,泛濫的情感需要獲得一條宣洩的出路,才有這種自我虐待式的生活形态出現。

    不過,我現在已不想去追索這錯誤在哪裡,應該由誰來負責,隻惦念着安妮是長此頹廢,真的是慢性自殺了呢?還是有振拔的勇氣和決心? &ldquo我&hellip&hellip&rdquo她說了一個字,搖搖頭向我苦笑。

     事實上如果我不能再一次去說服雲叔,那麼照雲叔的建議去做,倒是唯一可以采取的辦法。

    可是我畢竟沒有。

    是不是他們那段可怕的經曆也刺傷了我,不願再加參與?還是深恐徒費心力,怕承受失敗?抑或是我有自作多情的想法,要避免成為雲叔的替身?連我自己也分不清楚。

    總之,那是一種朦胧複雜不可究诘的意識。

     秋去冬來,轉眼又是桃李春風、滿眼芳菲的時候。

    好多個黃葉旋舞,或者圍爐小飲,或者晴郊閑步的日子中,我和雲叔談到安妮。

    不盡低回以後,繼之以無聲的喟歎。

    我隻在心底為她祝福,從不敢寫封信去問候。

    那麼如果說雲叔是懦夫,我又何嘗不是呢? 之後,一個星期天的下午,我接到一封信,信封上的中文寫得非常拙劣,信是用法文寫的,我請人翻出來的譯文是如此: 親愛的黃先生: 我是含着兩行眼淚寫這封信給你的,但希望你不要難過。

     安妮自去年春天從你那裡回來以後,性格大變,養成許多生活上的壞習慣,日甚一日。

    由于一半是從小的慣縱,一半是憐惜她的失戀,我竟無力去約束她。

    這樣到了秋天,她忽然又變得沉靜起來。

    我正在高興的時候,誰知她已患了肺病,發現時,已進入第二期。

     這是一個多麼殘酷的打擊!對安妮和我。

    為了生活問題,她不肯躺下來休息,事實上真也不許可她休息。

    我靠替幾個中國孩子補習法文,可以勉強維持房租和夥食,但是安妮吃藥打針的錢呢?一方面她以她工作的收入來買藥,而另一方面工作使她病情加重,經過這樣一個可怕的惡性循環之後,我不得不以萬分悲痛的心情告訴你:除非有奇迹出現,安妮是完了! 在病中,她常常提到你,暗示地告訴我,希望能在辭别這世界以前,還有看到你的機會。

    因此,我從你給安妮的信封上找到你的住址,寫這封信給你。

    看在一個垂死的無辜的女孩子,和一個漂泊異國,無家可歸,即将失去她唯一的親人的老女人的面上,親愛的黃,我要你立刻來看安妮! 至于對伊裡奧,安妮絕口不提他,我也不願再談此事,仁慈的上帝,會做公平的裁判。

    不過,我認為有一點事實必須指出來:他到現在還存在安妮心中,至今她的枕頭下還藏着一張伊裡奧的照片,不願讓我發覺。

    因此,是否要把這不幸的消息告訴伊裡奧?你可以做一決定,你是最有資格來做這一決定的。

     願上帝降福于你! 卡華荔四月十九日 這是安妮的母親寫來的。

    不需要做任何考慮,我立刻找到雲叔,默默地把那封信交出來。

    看完信,雲叔随即哭了,淚水滴在信箋上,呈現出一片模糊的藍色。

    他哽咽着說: &ldquo想不到我真是給了她一包慢性毒藥!&rdquo &ldquo你先不必傷心!&rdquo我慰勸着,&ldquo或許不如信上說的那麼嚴重。

    什麼時候走?&rdquo我看看表說,&ldquo六點鐘的車還趕得上。

    &rdquo &ldquo六點鐘的車怕來不及,我要籌點款子,今天又是星期&hellip&hellip&rdquo想了一會兒,他接下去說,&ldquo準定最後那班快車走。

    你先打一個電報告訴她。

    &rdquo 于是我打了電報,又打了電話給我的長官,請準了三天事假,備辦了安妮所喜歡的土産,然後在一夜驚魂自擾之後,終于到了安妮的家。

     &ldquo謝謝你,黃!你沒有使我失望。

    噢,伊裡奧也來了。

    &rdquo電報中沒有說明雲叔也來,所以安妮的母親稍感意外。

     &ldquo媽媽!&rdquo雲叔一直跟着安妮這樣叫的,&ldquo一切是我的錯,給我一個贖罪的機會。

    &rdquo 安妮的母親用一個寬恕而欣慰的微笑回答他,然後招呼我們進去。

    房間裡相當淩亂,雲叔迫不及待地問: &ldquo安妮呢?&rdquo &ldquo她昨晚睡得很好,現在還沒有醒。

    &rdquo 正在這時,前房有叫人鈴響,雲叔便要開門進去。

    我攔住他說: &ldquo你這樣突然出現,恐怕對她是刺激。

    慢一點!讓我先進去。

    &rdquo 安妮的母親也同意我的見解。

    于是她推開門讓我進去。

    黃色的毛毯鋪在床上幾乎是平坦的,但下面蓋着安妮的軀體,僅隻看到這一點,我便禁不住一陣凄楚。

     &ldquo安妮,你看誰來了?&rdquo &ldquo安妮!我來看你來了。

    &rdquo我搶前一步,裝出非常愉悅的聲音說。

     她微笑着看我,那一嘴潔白的牙齒,顯得很闊大。

     &ldquo安妮&hellip&hellip&rdquo &ldquo不要走近我。

    &rdquo她用微弱而清徹的語調說。

     我懂得她的意思,但我怎能退縮? &ldquo不要緊。

    &rdquo我借此很技巧地安慰她,&ldquo肺病并不可怕。

    &rdquo我坐在她床邊說:&ldquo安妮,我告訴你一個消息,伊裡奧也來了。

    &rdquo &ldquo啊?&rdquo她的雙眼睜得很大,向房門看了一下。

    好久,她說:&ldquo我不想見他。

    &rdquo随即閉上雙眼,頭往一旁側去,像是極力在忍住眼淚,不讓它流出來。

     &ldquo一切出于誤會&hellip&hellip&rdquo我說,&ldquo最好讓伊裡奧自己來向你解釋和道歉。

    我叫他進來吧?&rdquo 還來不及獲得安妮的首肯,雲叔便徑自推門進來。

    我和安妮的母親立即退出去,讓他們上演那幕無法預測結局的人生戲劇。

     &ldquo我對伊裡奧的到來,并沒有存有希望,想不到他真的來了。

    &rdquo安妮的母親說。

     &ldquo是啊!&rdquo我說,&ldquo我相信伊裡奧來了之後,一定對安妮的病有幫助。

    &rdquo &ldquo中國人太好了!&rdquo她在我的額上親了一下,&ldquo絕望的我,現在又充滿了希望!&rdquo 雲叔一手把安妮毀成這個樣子,而我不免有幫兇的嫌疑,現在不過剛是補救的開始,她就如此感激,&ldquo太好&rdquo的實在是這位可憐的外國老太太。

     我這樣想而沒有說出來,隻是盡力安慰她。

    然後我們談到安妮的病曆和今後的辦法,我告訴她,雲叔已籌好款子,準備送安妮到醫院去。

    她則表示,隻要對安妮的病有益,無論在家休養或是住院治療,她都贊成。

     我一面跟安妮的母親談話,一面分神注意另一個房間裡的情形&mdash&mdash一會兒嗚咽,一會兒低語,完全聽不清楚。

    這樣一小時之後,雲叔揉着雙眼,開門出來。

    安妮的母親進去照料病人。

    我問道: &ldquo你向她提到住院的事嗎?&rdquo &ldquo還沒有談。

    你看,住哪個醫院?&rdquo &ldquo我看最好問問安妮自己。

    &rdquo &ldquo對!挑她自己所喜歡的。

    &rdquo 于是,我們叩了兩下門,得到回答之後推門進去。

    安妮正倚在她母親懷裡,讓她梳理那頭已失去光澤的長發。

     &ldquo給我一面鏡子,伊裡奧!&rdquo她說,&ldquo半年來我怕照鏡子,甚至不敢細看臉盆裡的水。

    但是,今天我看看我自己。

    &rdquo &ldquo沒有鏡子。

    你讨厭鏡子,我把它們都丢掉了。

    &rdquo安妮的母親說。

     &ldquo那麼扶我到外房去,衣櫥上有鏡子。

    &rdquo 怪不得我看到那口衣櫥上蒙着條被單,原來其故在此。

     &ldquo安妮,你不必照鏡子。

    &rdquo雲叔說,&ldquo你瘦了一點,可是比以前更美麗。

    &rdquo &ldquo更美麗?&rdquo安妮感歎道,&ldquo不過也快衰敗了!&rdquo &ldquo不!&rdquo雲叔歇斯底裡地叫起來,&ldquo我完全錯了!一切的一切,絕不是最美麗的時候也是快衰敗的時候,而是凡是美麗的必定是永恒的!&rdquo &ldquo縱然你是謊話,我也相信。

    &rdquo安妮閉上眼說。

     &ldquo不是謊話,安妮&hellip&hellip&rdquo &ldquo雲叔!&rdquo我阻止着,&ldquo有空的時候再跟安妮辯論這個問題。

    我們應該早一點決定住院的事。

    &rdquo &ldquo噢,對的。

    &rdquo雲叔走進去握着安妮的手說,&ldquo你愛到哪一家醫院?&lsquo虹橋&rsquo?近一點就到亨利路的&lsquo養和&rsquo。

    &rdquo &ldquo我哪一家也不愛,愛躺在這裡。

    &rdquo安妮睜開眼說。

     &ldquo你看你,又不聽話了!&rdquo安妮的母親說。

     &ldquo就這一次,媽媽。

    &rdquo &ldquo不,安妮,&rdquo我說,&ldquo你沒有理由不去,醫院裡有完善的設備,你的健康可以恢複得更快!&rdquo &ldquo太寂寞!&rdquo &ldquo那有什麼,白天我們可以陪你,晚上媽媽陪你。

    &rdquo雲叔說。

     &ldquo不!&rdquo 隻說了一個字,她閉上了眼。

    我們交替着苦勸,無法改變她的意志。

    自然,像她這樣虛弱的人,不宜多煩擾她,隻好慢慢再說。

    下午,請了她的主治醫師劉博士來出診。

    在病人面前醫師倒是一番安慰的話。

    最後我跟醫師去取藥,在車廂裡談: &ldquo劉博士,你看還有沒有挽回的辦法?&rdquo &ldquo很難。

    &rdquo他搖搖頭,然後問我,&ldquo那位方先生跟病人是什麼關系?&rdquo &ldquo極要好的朋友!&rdquo &ldquo我想也是的。

    他經濟情況如何?&rdquo &ldquo還可以!&rdquo &ldquo那我就用最花錢的方法&hellip&hellip&rdquo &ldquo沒有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