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葉之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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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的群山是龍潭;北方白帶如鍊,蜿蜒曲折的是揚子江;西面隐在雲煙之中,看不分明的千萬人家,是南京。

    最後,雲叔說: &ldquo你聽過&lsquo錦繡河山&rsquo這句話沒有?今天你才知道&lsquo錦繡&rsquo兩個字用得妙吧?&rdquo &ldquo但是,這是你們的,我的呢?&hellip&hellip&rdquo安妮憂郁地說。

     想不到無意中勾起她的亡國之痛,雲叔焦急地不知用什麼話來安慰她。

    于是,我含蓄地說: &ldquo安妮,你歸化我們中國,好不好?&rdquo 安妮沒有任何反應,或許是她未聽懂我的話。

    黑亮的雙眼,凝望着天邊,顯然地,她在眷懷着她的從未見過的祖國&mdash&mdash波蘭。

     一半是高處不勝寒,一半是想轉換安妮的情緒,雲叔催着大家下山。

    揀了一處背風而平坦的處所,我們鋪上随身攜帶的毛毯,開始野餐。

    少女的憂愁,來得快去得也快,安妮重又恢複活潑。

    她用紮發的紅帶,細心地系上紅葉,做成一頂桂冠的樣子,讓雲叔替她戴上。

     &ldquo是不是像印第安人?如果是的話,快替我取下來,難看死了。

    &rdquo &ldquo不,像皇後。

    &rdquo雲叔回答。

     &ldquo像皇後?我不稀罕。

    &rdquo &ldquo為什麼?&rdquo我問。

     &ldquo那種生活太嚴肅了。

    &rdquo &ldquo那麼你是比較喜歡羅曼蒂克的生活,是嗎?&rdquo我又問。

     安妮想了一會兒,正要回答,雲叔拈起身旁的一片紅葉,說: &ldquo這片美麗的紅葉當中,有一個非常羅曼蒂克的戀愛故事,你要聽嗎?&rdquo 安妮點點頭。

    于是雲叔為她講述&ldquo紅葉題詩&rdquo那個典故。

    安妮雖然生長在中國,但對中國古代,尤其是宮闱的生活,自還缺乏了解,因此雲叔必須吃力地做許多附帶的解釋,在我聽來,非常零亂噜蘇,而安妮則全神貫注地聽着,顯得極有興味。

    講完,雲叔把那片紅葉佩在安妮的衣襟上,然後握着她的左手,癡癡地望着她。

    安妮低下頭去,不住地摩挲着那片紅葉,半晌,她低聲地,仿佛是自言自語: &ldquo中國人真是善于制造美麗的戀愛故事。

    &rdquo &ldquo伊裡奧就是其中之一。

    &rdquo 我向安妮做一個鬼臉,知趣地站起來,遠遠地去欣賞那片絢爛的秋色。

    及至我半小時後再度回來時,發現雲叔的左頰上有一個紅印,殘脂宛然,還沒有擦幹淨。

     我忽然又想到他們打賭的事,便問: &ldquo你們到底為我賭些什麼?&rdquo &ldquo噢,如果我赢了,她可以答應我一個不便宣布的要求。

    &rdquo &ldquo伊裡奧!&rdquo安妮大聲地警告,但是雲叔已經收不回他的話了。

     &ldquo其實,安妮是希望你赢的,隻怪我不知趣。

    不過這也沒有什麼關系。

    &rdquo我故意說得閃爍其詞,事實上是肆無忌憚地在開玩笑。

     &ldquo你最壞!&rdquo安妮打了我一下。

    三分着窘,兩分嗔怒,乃有一種東方式的妩媚在她臉上出現。

     這一天玩得很痛快。

    迎着銜山的夕陽,踏上歸途,又逛了秦淮的夜市,才回到鼓樓我們臨時的住所。

    那是座精巧雅緻的小洋樓,也就是雲叔的&ldquo老闆&rdquo戰前在京所置的住宅,勝利後才從一個敵僞官員那裡收回來。

    主人在上海開業,不過也常來京公幹,所以保留了這所住宅,不但起居的設備很完善,而且經常有兩個傭仆在照料,因此我們借住在此,感到非常方便舒适。

     雖然白天跑了好多路,可是大家都毫無倦意,加之月明如晝,天氣也不太冷,就更舍不得去睡,一齊聚集在寬廣的走廊上,喝咖啡閑談。

    安妮依偎着雲叔坐在一起,右手從雲叔的腰際圈過來插在他的大衣口袋裡,靜靜地傾聽着我們談話。

    偶爾轉過頭來,可以看見鼓樓的影子,高聳着分割了那淡青色天空的一角。

    這是一個何等恬靜優美的夜! 不知怎麼又談到了紅葉。

    安妮那頂&ldquo桂冠&rdquo早已丢了,但雲叔給她的那片紅葉依然存在。

    雲叔悄悄從她的衣襟上取下來把玩,那種深紅的顔色,在月光下看來顯得特别深邃古樸。

     &ldquo千裡!你有沒有發現造物有一條很奇怪的法則&mdash&mdash最美麗的時候,也就是将要接近衰敗的時候,譬如這片葉子。

    &rdquo雲叔說。

     &ldquo所以我們應該特别珍視這一份美麗。

    &rdquo我發表了我的意見。

     雲叔沒有回答,而是漸漸進入一種沉思狀态。

    我意識到這應該是他們的時間,便站起來: &ldquo對不起,我得先睡了,明天還要趕火車。

    &rdquo停了一下,我又補充,&ldquo如果你們明天還想玩一天,就不必很早叫醒我。

    &rdquo 一上床我就睡着了。

    半夜醒來,滿室光明,月亮從窗外照到床前,像鋪展開一條銀色的毯子。

    我的頭腦非常清醒,毫無睡意,便決定起來欣賞這難得的月色。

     拉開房門,首先看到一粒星火和一團黑影。

    定睛細看,是雲叔坐在原來我坐的那張靠近欄杆的藤椅上。

    他也聽見了我的足步聲,回頭看了一眼,依然保持原來的姿态。

     &ldquo如此良宵,你坐在這裡發什麼呆?安妮呢?&rdquo我走到他面前問。

     &ldquo睡了。

    &rdquo &ldquo明天不走吧?&rdquo &ldquo你看,這月亮,&rdquo他答非所問地說,&ldquo最圓的時候,也就是将缺的時候。

    &rdquo &ldquo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蘇東坡早已先你而言。

    不過事雖難全,人總是費盡心血去追求圓滿的。

    &rdquo &ldquo這就是一切煩惱之由來。

    &rdquo他很快接着說道。

     &ldquo如果說有煩惱,那也是命裡注定。

    &rdquo &ldquo不然。

    &rdquo他很平靜地說,&ldquo樂極生悲,有圓始缺,欲除煩惱,無生無滅!&rdquo &ldquo不得了,你哪裡來的這四句似詩非詩、似偈非偈的東西?&rdquo我點上支煙坐下來說,&ldquo對不起,我們談談别的好不好?我是凡夫俗子,沒有資格跟你參禅。

    &rdquo &ldquo你以為這是佛家的說法?&rdquo他也點上支煙,&ldquo其實這也是儒家的說法。

    &rdquo &ldquo儒家并沒有不許人去追求圓滿。

    &rdquo &ldquo但是他叫人&lsquo求阙&rsquo!你不能不承認曾國藩可以代表儒家吧!&rdquo 我一時語塞,但心裡并不屈服,而且我覺得應該說服他改變那種出世的态度。

    想了一會兒,我以做結論的口氣說: &ldquo總之,你的&lsquo紅葉哲學&rsquo沒有存在的可能,更沒有延伸的必要。

    你說紅葉最美麗的時候也就是将要衰敗的時候,我覺得唯其快衰敗了,才應該更珍惜它的美麗,你看重在衰敗,我看重的是美麗,見仁見智,觀點不同,這或許可以歸入&lsquo認識論&rsquo的範疇。

    &rdquo &ldquo好一個&lsquo見仁見智,觀點不同&rsquo,那麼你總不能不承認我的&lsquo紅葉哲學&rsquo也是一種看法。

    &rdquo &ldquo豈有此理&hellip&hellip&rdquo &ldquo算了,算了!&rdquo他含笑擺手,&ldquo一牽涉到哲學,就要擡杠了。

    辜負月白風清,真是何苦!睡吧,明天走。

    &rdquo &ldquo奇怪!你忽然又變得如此曠達!&rdquo &ldquo既然&lsquo此事古難全&rsquo,那麼不學學蘇東坡又怎麼辦呢?&rdquo 我不知道他是真的想開了,還是故意安慰我?總之,他已在我心靈上投下了一道陰影。

     第二天,我本想取道上海,徑自回家,但由于他倆的堅留,我又在上海住了一晚。

    安妮帶我到她家去玩,會見了她的母親&mdash&mdash一個生長在法國的意大利人。

    她紅潤的圓臉上老挂着一團笑容,對待雲叔尤其親切得像自己的子侄一般。

    傍晚,安妮幫她母親準備好晚餐,搬出了古老的燭台,圍着鋪上紅白格子台布的方桌,在燭光搖曳之下,我們一面吃通心粉,一面喝紅酒,随意閑談着。

    安妮的母親談到青島和天津,談到安妮的父親,以及十年前他死于心髒病後,怎樣茹苦含辛地養育安妮。

    在她的一切回憶中我們分享了歡樂,也分擔了愁苦。

    這異國情調的一夜,予我以甚深的印象。

     之後,我回到家鄉,而且很快地在一個軍事機關裡覓得職位。

    這以後的幾個月中,我沒有見過雲叔和安妮,不過跟雲叔常有書信交往。

    他的來信多半是很簡短的,有時也提到安妮,有時在信末贅一句:&ldquo安妮緻候。

    &rdquo可見他們還是常在一起的。

     就這樣到了第二年春天。

    三月的末梢,我服務的那個機關有一天特定的假期,中間隔着一天,又逢例假,那就是說如果請一天假,便一共有三天的時間可以自由支配,我決定邀請雲叔和安妮來玩一次。

    正當我在辦公室計劃這件事時,突然接到家中來的電話,說是有一個&ldquo外國女人&rdquo找我,要我到某旅館去看她。

     不用說,當然是安妮。

    于是下班之後,我便徑照她所留下的地址去找她,并未遇見,但她在旅館裡留下話叫我等她,同時茶房打開她的房門,讓我進去休息。

    床上放着一隻極小的皮箱,桌上放着一份本地市區的地圖,這說明她是一個人來的。

    此外我又注意到并沒有照相機、望遠鏡之類的東西,可見她也不是來遊覽的。

    那麼,有什麼事呢?雲叔為什麼不陪她一起來?雲叔為什麼不事先寫信告訴我呢? 一面想,一面等她,好久還沒有消息。

    這時我還未吃晚飯,便留了一張條子,并且關照了茶房,然後上街,不想剛一走到鬧區,便遇見了她。

     &ldquo我正想找你們來玩,你倒先來了。

    伊裡奧呢?&rdquo我問。

     &ldquo我也正在找他&hellip&hellip&rdquo &ldquo怎麼?&rdquo &ldquo我要詳細告訴你。

    &rdquo她看看四周說,&ldquo到我住的旅館裡去談,好嗎?&rdquo &ldquo不,我還未吃飯,你呢?&rdquo &ldquo我吃不下什麼。

    &rdquo她皺着眉說。

     &ldquo那麼陪我坐一會兒,我們一面吃,一面談。

    &rdquo 在我用餐中間,她告訴我,自從過年以後,雲叔在美龍出現的次數便漸漸稀少,有時她打電話給雲叔約他出來時,即非借故推托,也是意興闌珊。

    其間安妮和安妮的母親,也曾暗示地提到他倆的婚姻問題,雲叔都閃避着不做答複。

    這半個月甚至避不見面,直到昨天打電話去問時,才知道他已經辭職離開上海。

     &ldquo無數個晚上,我在研究這一點,伊裡奧這種态度是什麼意思?&rdquo安妮接着說,&ldquo雖然我不願意如此設想,但我不能不承認這一事實&mdash&mdash伊裡奧不愛我了!&rdquo &ldquo不會的!&rdquo我顯得很有自信,&ldquo那太不可思議了。

    &rdquo &ldquo是啊,我也這樣想。

    所以我要找到他問個明白。

    但是&mdash&mdash&rdquo &ldquo但是怎麼樣呢?&rdquo &ldquo但是我想,如果由你來問他,比較&hellip&hellip比較好一點,是不是?&rdquo &ldquo那是我義不容辭的。

    &rdquo我想了一會兒說,&ldquo我有把握找到他。

    一切等我見過他後再說。

    &rdquo 安妮投給我一個感激的眼光,低下頭去攪弄着她的咖啡,輕輕地說: &ldquo你不會笑我吧?&rdquo &ldquo沒有人可以笑你,安妮!&rdquo我說,&ldquo但我需要弄清楚一點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