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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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出來看看行不行?西門町有個賣夜市的小吃攤,想添個夥計,管飯,每個月拿兩百塊錢,你幹不幹?&rdquo他停下來看了邵祥一眼,趕緊又搶着說:&ldquo現在先不忙告訴我,你好好想一想。

    你要不願意去,也沒有關系。

    反正你看得起我,找了我來,我就把你看成我自己兄弟一樣,我吃什麼你也吃什麼,你要不嫌苦,盡管跟着我。

    不過我倒是怕你整天沒有事,心裡悶得慌。

    &rdquo 就憑這一番話,邵祥已沒有選擇的餘地。

    他雖感到有些委屈,但怎樣也說不出不願意的話來。

     現在倒真是要好好地想一想了。

    這一天是個不平凡的日子,未來的一切不管是好是壞,無論如何新的生活總是值得以歡欣興奮的心情去迎接的。

    而更重要的是,一個悲慘的舊的時代,将可結束了。

     那個屬于他個人的行将消逝的時代,如以這次離&ldquo家&rdquo出走為悲劇的頂點,那麼他之離開父母就是悲劇的起源了。

    父母的音容笑貌,以及為什麼把他交付給堂房叔叔而不能把他帶在身邊,這些他都已模模糊糊記不真切。

    在他的記憶中,如說還有歡樂的一面,那隻是剛到台灣,叔叔境遇還好,把他送入學校的那幾年。

    真正悲慘命運的開始,是他剛升入初中的時候,叔叔遭了一場官司,從此他就很少看到叔叔和嬸子有大笑一場的日子。

    他認為他之忍受不了那個家,主要的是他嬸子從不給好嘴臉看。

    對于&ldquo精神虐待&rdquo這個名詞,在理論上他還不能夠做完善的解釋,而在現實生活中,可是經驗得太多太多! 但如沒有可以充分信賴的老陳,他也不敢采取那樣大膽的行動。

    那時老陳替人看守一座離他家不遠的空屋,多的是閑工夫,常常帶他去看不花錢或者買最便宜的票子的籃球。

    老陳叫得出每一個有名的球員的外号。

    在球賽進行到緊張時,每每會突如其來地大喊一聲:&ldquo驢子,加油!&rdquo最初常使他吓一大跳,到後來就變成羨慕和佩服。

    自然,這更有助于友誼的建立。

     跟老陳在一起的時候,也可算是快樂的。

    不幸的是連這一點點微薄的友情的安慰,都不容許他安然享受。

    脾氣暴躁的老陳,因為跟女主人吵架而被解雇,之後,就被迫選擇了現在的職業。

    從此不常見面,自然更缺乏一起看球的機會。

    但因為看不到他的一切,老陳對他反倒更顯得關懷,偶然遇見,都要問問他在家的情形,然後喃喃地詛咒,說他的家實在值不得留戀。

     在老陳,那隻是一種憤慨情緒的發洩,但久而久之,對邵祥即成為一種鼓勵和暗示。

    于是,半個月前,因為丢失了一隻雞,而他叔叔居然也幫着他嬸子動手來打他時,老陳在他心中的地位,便由唯一的好朋友而變為可以替他主持一切的兄長了。

     而就這十五天,他所聽到、看到、學到的東西比他十五年的經曆要豐富得多。

    他知道有人把社會比作一座洪爐,而在他看來,社會卻是一片洶湧的怒海,生活則是難以掌握的孤舟。

    好幾次當他感受到饑餓的威脅時,曾不斷沖動着想回到他那發誓不再一顧的家,低聲下氣地去乞取一份雖然粗粝卻有保障的食物。

    不過每當興起這個念頭時,總使他在内心羞愧難當,在不斷的自我掙紮中,他終于為自己建立了堅強的決心,一葉扁舟,終當在茫茫大海中找到光明的彼岸。

    甯願滅頂,也不願在那荒涼蕭索的絕島上苟且偷安。

     這自然是因為有同舟共濟的老陳在。

    而今天,一股新的鼓勵力量,又令人不勝驚喜地出現了。

    有了老陳,已令人安慰;再有一個家棻,甚至于使他感到幸福了。

     于是,他勉力促使自己以樂觀的心情來接受他的職業。

    &ldquo無論如何,我總是靠自己來養活我自己。

    &rdquo他一再重複着對自己講這句話,漸漸生出自傲的感覺。

     3 若就邵祥過去的境遇來說,那個職業對他并不算是委屈。

    有許多事,譬如劈柴生火、擦抹桌椅等,原是他在家做慣的,隻不過換了一個地方而已。

     忙碌的是一早一晚,午後有一段充分休息的時間。

    到晚上九點鐘以後,才是正式工作的開始,而以午夜前後為最緊張。

    一直到清晨之時,算是結束了一天的生活。

     對于這一套不太正常的生活秩序,邵祥很快地便能适應,而且把時間支配得很好,午睡以前,晚飯以後,深宵顧客稀少的時候,随時随地可以攤開書來,聚精會神地讀幾頁。

     他工作得很勤奮,做事幹淨利落,對顧客伺候得很周到。

    老闆的稱許、老闆娘的親切,以及顧客表示滿意的臉色,都是他最大的安慰。

     大緻來說,他過得很快樂,隻有在想到家棻時,心裡拴了老大一個疙瘩;也隻有在想到家棻時,他才恨他的職業,覺得那是低微得見不得人的。

    因此,每晚上他要緊張好幾次,尤其在電影散場時,潮水樣的行人從他那攤子的案闆後面穿過,如果家棻在那裡面,他必然躲都躲不了。

    此外他也怕遇見他叔叔和嬸子。

    想得到的,他嬸子要是看見他在這裡,一定會揚起顴骨高聳的臉,皮笑肉不笑地說:&ldquo看他多争氣,自己會掙錢了。

    可就是給人呼來喝去,吃的冷飯剩菜!&rdquo 那時該怎麼辦呢?他連想都不敢想。

     日子就在這樣一張一弛的情緒中,一天天消逝。

    滿了一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