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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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承茵初時自裝鎮靜。

    不過在檐子營小轎來前他已逐漸心平氣穩。

    本來禦前忠谏是他束發受教以來的通經大義,今度有緣将學問之道身體力行又何須惶懼?想來想去他尚且深自暗笑,曆來隻有大臣批人主之逆鱗獲罪,沒有芝麻小官建言挨懲的事例。

    即有也會青史流芳,那又何必逃避?況且本朝自太祖立有誓約不嚴責诤谏之臣以來,這信條為以後繼承之君所遵守。

    他更毋庸恐懼。

    其實他沒有把握的:一為在禦前失儀,一為在禦前失言。

    這兩件事隻要事前仔細檢點即不會發生。

     他将衣冠再四檢點,确信了無差錯。

    至于行禮,則自杭州府保送應舉之日本來就經過一段教習。

    最重要的是目不旁視,心中沉着,步履要有節奏。

    像戲台上的穩重步伐即算&ldquo趨&rdquo。

    不到适當适中的地點不考慮慌忙下跪。

    以後的動作視情形而定。

    總而言之一舉一動都要幹脆利落。

    如果不潦草馬虎遮蓋掩飾,即算行做得沒有全按程序,也仍算有分寸。

    否則縱是按部就班如儀,行走之中若夾帶着任何扭捏,也仍可能被檢舉或受斥責。

     他又将四年以來入京赴考就學,及參與描畫皇都(不稱東京或汴京)景物之簡曆在胸中背誦了數次。

    當然免去了星變停學,在清江口無着落,及半途再去書藝局作校對等節。

    至于前任主持人劉凱堂及何叙則除非聖上垂問,他自己亦不道及。

    隻稱在張翰林指導之下,半襄助半學習,對學士已有師生之誼。

    今番奏事之要點,則是此《清明上河圖》為皇上紹述之大事,與修史同,他膽敢越級狂渎,總是怕張翰林學士因涉及他近身之事理須回避,不得暢言,所以他代為禀奏。

    當然他知道皇上舐犢之情。

    但是此幅将傳于千代。

    既叙盛世民情,則不宜參入宮闱各節。

    所以他甯可在禦前失敬,不敢對皇上不忠。

    雖說他曾在張擇端前主張應在禦前據理力争,自己此番卻有了一個适可而止的打算。

    隻要小臣妄言能達天聽,就已算萬幸了。

    行與不行無可勉強,當然仍待宸斷。

     但是皂子營的辇夫并未将他擡入宮中。

    隻引他進至大内裡的一所官署,眼見大樹合抱。

    裡面也有數位官員及幾名傔從。

    院子裡面卻一片閑靜,也無人對徐承茵特别關注,一時他被一個傔從領進一間鬥室之内,裡面方不盈丈,雖有楠木椅幾,卻無其他陳設,看來也是一個候旨待命的場所。

    他問及傔從,才知道此是學士院之槐廳。

    承茵記得起來:槐廳為值班文學之臣随時準備應诏草制之處。

     他獨自一人至少也候了兩三刻時分,又幾度正襟危坐,将胸中對聖上召對的腹稿也不知道溫習多少次了,才有黃門一人進内向他說及:&ldquo杜公公即将駕到。

    &rdquo他也不知所述何人。

    又過了近一頓飯的時分才聽到門外有接駕的聲音,一堆人已簇擁到院子裡面去了。

    等到聲音平息,以前向他報信的小黃門再次傳語:&ldquo杜公公有請。

    &rdquo 至此他被領入側面廳房,廳内有瓷質炭缸燃熾得溫暖。

    眼見一個六十開外的老人坐在太歲椅上。

    他滿面皺紋卻無須髯。

    頭戴青紗頭巾,上綴有玳瑁,身穿一襲暖袍,初看似系黑色,其實則為深紫上有同色緊密團花。

    至此承茵胸中明白:此杜某必為宮中有名望之太監無疑,理應趨庭參拜。

     至今猶有新來學子一意清高,以向閹人屈膝為恥,殊不知當今典重兵的童太尉貫,拜彰化軍節度使的楊太傅戬,和兼領各處職局稱為&ldquo隐相&rdquo的梁太尉師成也都是宦官。

    天下文武大員尚以能在他們面前屈一膝為榮。

    徐承茵也算是新來學子。

    幸虧他記着不正對上官三步之内不慌忙下跪各節。

    此時剛一猶疑,杜公公業已開口:&ldquo你來,你上來,免了常禮。

    &rdquo承茵于是松一口氣,他口稱&ldquo恭敬不如從命&rdquo,隻輕輕作揖,微微彎腰,那杜某也隻受禮而不還拜。

    他讓承茵直立在他面前,嘴裡卻已提及: &ldquo萬歲爺爺有千金三十多位,隻有這位最為驕縱。

    老身閱曆的事多,至此也不要多講了。

    &rdquo他說完咳嗽,站在旁邊的小黃門替他輕輕捶背。

     那杜公公又繼續說下去:&ldquo你知道她叫萬歲爺爺什麼?她叫他&lsquo番番&rsquo。

    &rdquo說時他眼睛半開半閉,面帶笑容。

    再加解釋:&ldquo她小時候喚&lsquo父皇&rsquo說不上口,聽來有如&lsquo番番&rsquo。

    可是現在已是十六七歲的小娘子了,也還是稱皇上為&lsquo番番&rsqu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