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一曲清歌雪窗溫绮夢 三杯淡酒野店送寒車
關燈
小
中
大
dquo今天，你還照常出去賣貨吧。
明天我沒有工夫，你給我到陳家去一趟，問問他們究竟哪一天走，我也沒有什麼送人家，你明天去販貨的時候，給我帶一塊錢去，買兩包點心送給她。
&rdquo 于一鳴道：&ldquo這個月你還短兩塊錢使呢，薪水沒發出來，做這件大襖子，你就背了三塊錢債了，又哪兒去找一塊錢去？&rdquo馬國棟道：&ldquo今天我和同事借來的一塊大洋還沒有用，明天再借吧。
若是借不到，把我的夾襖夾褲拿去當，總也可以當個塊兒八毛的。
再熬一兩天，也就該發薪水了。
&rdquo說着，在身上摸索了一陣，掏出了一個小藍布手巾包，在炕上攤開來，裡面有個破日記本子和十來個銅子，将日記本子翻了幾頁，在裡面找出一張一元的鈔票，交給于一鳴道：&ldquo你盡着錢買，我今日沒凍死沒餓死，總是她娘兒倆一番保舉成功的。
要不然，這年頭兒，憑我這樣一個人，哪裡去找十幾塊錢一個月的事去，我這就覺得不免對不住人家，哪裡還能夠省儉呢？&rdquo于一鳴接過鈔票，對它歎了一口氣道：&ldquo你怎麼就是和我們沒緣分？那些大學堂裡畢業的學生，我們不如他，那是應該的。
可是有許多人，一個大字不認識，怎麼也幹上了督軍、師長，住洋樓，坐汽車？&rdquo馬國棟包起了那手巾包，用手點着他笑道：&ldquo你說這話怎麼着？人家有那個八字。
你說些什麼，你沒有那個命，算是白瞪眼。
&rdquo 于一鳴解開胸襟，搜出懷裡的一個衣袋，用桌上一張小報把那塊錢包了，然後揣到袋裡去，笑道：&ldquo你說我的八字不好，我倒要小心一點兒，别讓我的窮命連累了你，把你這塊錢也丢了。
&rdquo馬國棟道：&ldquo這是難說的，越是窮人越容易出岔兒。
&rdquo于一鳴聽了這話，免不得加起一倍的小心，索性把那紙包掏出來再看看，那一張鈔票是不是還在裡面，看了點頭笑道：&ldquo沒有錯，若是再丢了，也隻好認命了。
&rdquo二人談笑了一陣，于一鳴就依了馬國棟的話，今天依然出去賣花生。
到了次日一早，馬國棟上學校去了。
于一鳴去販貨，順便就買了四包點心，送到陳大娘家去。
一進屋門，便見屋子裡東西雜亂地堆放着，陳大娘手提了一隻大籃子，正把零零碎碎的物件陸續向籃子裡揀。
玉子坐在一張矮凳子上，用背靠了牆，十指相操，放在膝蓋上，人低了頭，臉皮緊繃繃的，帶着十分重的愁容。
他曾到這裡來過一兩次，彼此原來都認識的，陳大娘一回頭，喲了一聲道：&ldquo原來是于大哥，好久不見您哪。
&rdquo于一鳴點着頭，走到屋子中間，四周看了一看，微笑道：&ldquo看這樣子，您就要啟程了。
&rdquo陳大娘道：&ldquo收拾收拾就走了，出德勝門反正不過一二十裡地，倒也不忙。
&rdquo于一鳴便将手上提的一疊點心包放到桌上，笑道：&ldquo馬先生說，瓜子雖少是人心，聽說您要走，叫我送來，表表心意。
&rdquo陳大娘道：&ldquo啊喲，這做什麼？這個日子，錢緊極了，何必這樣子花掉呢？&rdquo于一鳴道：&ldquo為了錢緊，他才隻送這一點東西，若是有錢，這也拿得出手嗎？&rdquo 正說到這裡，竹子笑嘻嘻地由外面走了進來，手上抱着一包東西，隻舉起來讓大家看。
陳大娘道：&ldquo什麼事？又是這樣歡天喜地的？&rdquo竹子道：&ldquo剛才在大門口，遇到周先生，他聽說我們要走，可不知道哪一天會面，送了我一包糖子兒。
&rdquo玉子一瞪眼道：&ldquo你沒有吃過哪樣東西，饞鬼，要是我，一定扔到地下去。
&rdquo陳大娘道：&ldquo你這孩子說話，也是不管輕重，東西雖然少，人家總是一番好意，幹嗎給人扔了？&rdquo竹子道：&ldquo這不結了，人家沒有送你的東西，你就不服氣吧。
&rdquo說着，把嘴噘了，望着玉子。
玉子突然站起來啐了她一下道：&ldquo你胡說，媽，她這樣胡說八道，你也不打她嗎？&rdquo陳大娘道：&ldquo别啦，在這兒還能待幾個鐘頭，也出去辭辭街坊。
&rdquo于一鳴在一旁看着，她母女們也正忙着，在這裡坐着，人家總要招待一番，不免分了人家的神，因此點着頭道：&ldquo我走了，再見吧！&rdquo放下東西，就向外走。
陳大娘追出屋來，口裡不住地道着謝。
回屋之後，見玉子對了那一疊點心包隻管出神，陳大娘道：&ldquo你瞧些什麼？&rdquo玉子道：&ldquo我收人家這幾包點心，我心裡真過意不去。
你想馬先生掙多少錢一個月，送這些東西，又去了人家兩三天的飯錢了。
&rdquo陳大娘道：&ldquo人家也不過念着咱們那點交情&hellip&hellip&rdquo玉子搶着道：&ldquo哼，交情？越是有交情越容易翻臉，我現在也是看透了，過一天是一天，這到鄉下去，不是去過日子，簡直是去送死。
&rdquo陳大娘放了東西不揀，靜靜站着望了玉子道：&ldquo你這是什麼意思？吵死吵活的，一天等不了，一天地要走，現在真走了，你倒又後悔起來。
&rdquo玉子頭一偏道：&ldquo誰後悔，說還不許我說一句嗎？&rdquo陳大娘道：&ldquo我把東西都收拾好了，就等着你一個人，到了現在，你倒和我鬧起别扭來，這是怎麼一回事？&rdquo玉子噘了嘴坐在一邊，默然不作聲。
陳大娘看玉子這兩天來，時而生氣，時而發愁，又時而不言不語地像是生病，眼睛裡也就看慣了。
她見玉子并不作聲，就一個人忙忙碌碌地把家用什物完全歸理起來。
當她完全歸理之後，院子裡便有一個人站着叫道：&ldquo哪兒是陳家呀，車子可來了。
&rdquo陳大娘還不曾答言，玉子兩行眼淚猶如水注一般，突然向外湧了出來，雪白的臉上，立刻起了兩道紅暈，眼淚左一點，右一點，隻管向衣襟上落了下來。
那淺色的藍布褂子上，滴着淚水，便是一點淺一點深的圓痕，看起來很是顯然。
那對房門的蔡氏，原也不時動手幫着陳大娘收拾東西，臉上也就表示一種依依不舍的神情。
這時一眼看到玉子垂下兩行淚來，她就跟着掉眼淚，在袖籠子裡伸出一截小褂袖子來，先後揉着兩隻眼角，向陳大娘道：&ldquo咱們在一塊兒住久了，這一下子分開來，倒是怪舍不得的。
&rdquo 玉子忽然身子向上一站，跑進屋子去，連忙擦幹眼淚，還在籃子裡找出一面碎鏡子來，将臉照着，左瞧右看，覺得總是焦黃的，這個樣子去見人，未免令人好笑。
說是舍不得離開北京，急着生病了。
于是又從籃子裡翻出撲粉缸子來，對着鏡子撲了一撲粉，把衣服的折紋牽了兩牽，然後含着笑容走了出來，對蔡氏道：&ldquo姥姥，再見了，天氣暖和了，我若進城來玩兒，就來看你。
&rdquo蔡氏還是伸袖子不住地揉着眼角，慢吞吞地道：&ldquo這是從哪兒說起，大家住得好好兒的，要分開來，讓人怪舍不得的。
&rdquo 那趕驢車的，将陳大娘的東西已是一批一批地向外提了出去，玉子呆呆地在屋子裡站着。
陳大娘道：&ldquo孩子，走吧，東西都拿出去了，你去辭辭街坊吧。
&rdquo玉子哼了一聲，低頭走了出去。
但是她走到院子裡以後，已不能到各家去辭行，腿也硬了，隻是僵着腰杆站在陽光下面。
陳大娘兩手提了一些零零碎碎的物件出來，就對着玉子道：&ldquo都辭過了嗎？你先上車去坐着吧。
&rdquo玉子又哼了一聲，還是低着頭跟了出來。
大門外歇了一輛轎式騾車，又是一輛大車，搬出來的東西，都層層疊疊一齊放在大車上。
竹子老早爬着坐到車裡去，向玉子連連招手道：&ldquo姐姐，你快上車來吧，剛才周先生還在這門口站着呢。
&rdquo玉子勃然變色，瞪了她一眼道：&ldquo哪個要你這樣胡說八道？&rdquo一面說着，一面爬着上了車，人向車篷子裡面一鑽，而且将臉朝着裡，不向外面看。
竹子道：&ldquo你這是幹什麼？還害臊嗎？我猜着你不好意思見周先生哩。
&rdquo玉子捏了拳頭，在竹子肩膀上輕輕敲了一下道：&ldquo什麼鬼話，以後到了鄉下，你瞧着我管你吧。
&rdquo竹子大聲哎喲了一聲，叫道：&ldquo姐姐打死我了。
&rdquo陳大娘道：&ldquo你兩個人怎麼回事，一下都不肯斯文嗎？回頭到了大街上要是這樣子，可讓滿街人瞧熱鬧。
&rdquo 趕大車的已經抽出繩子來，将大車上的東西一齊捆束停當了，吆喝一聲，拖大車的一匹瘦馬，已經拉着走動了。
陳大娘走上車來，兩腳一盤，在車子前面坐着，這一輛騾車同時也就轉動起來。
這車輪子隻要咕咚一聲，轉動一下，玉子身子微微地顫動，也就心裡跳上幾跳。
自己一人坐在車篷子裡，不敢向外張望，耳邊下，時而聽到車子外冷冷清清的，時而聽到車子外熱鬧非凡，知道有時走到冷僻的胡同裡，有時走到熱鬧的街市上，隻是心裡一橫，決定了車子外面有什麼事情，都不去看。
所以走了大半天，車子到了什麼地方，也不知道。
忽然車子外有人喊着道：&ldquo我猜着總要打這兒經過的，這總算讓我碰着了。
&rdquo陳大娘在車上&ldquo啊喲&rdquo了一聲，接着叫了一聲&ldquo馬先生&rdquo。
玉子一聽，就知道是馬國棟，心想，他怎麼會追了來，莫非是周秀峰回心轉意，叫他來轉的？這樣一來，事情就明白了，多麼難為情，因此坐在車子裡，頭也不敢伸出來張望。
隻聽到馬國棟道：&ldquo您下來歇一會兒吧，天還早着啦，我在這&lsquo大酒缸&rsquo這兒已經等了大半天的了。
&rdquo陳大娘道：&ldquo您有什麼話說嗎？要是沒有什麼話，我就不坐了。
&rdquo玉子在她母親身後，用手推了推，輕輕地道：&ldquo人家老早地等着你，你怎麼不下來坐一會兒。
人家當然有話說，要不然，人家老早在這裡等着做什麼？&rdquo陳大娘也覺女兒的話有理，自走下車來。
竹子見母親下車，首先就跟着跳下來。
馬國棟走到車子前，向車子裡拱拱手道：&ldquo大姑娘也下來坐坐吧，&lsquo大酒缸&rsquo裡沒有什麼吃的，喝兩杯酒沖沖寒氣，也是好的。
&rdquo玉子料着馬國棟總有什麼話要說的，靜坐在車子上等消息，也是别扭，倒莫如下了車，坐在一邊靜聽消息。
于是紅了臉，羞答答地走下車來，低了頭，又低着聲音道：&ldquo馬先生，您還這樣客氣做什麼？&rdquo走下車來，撲了撲身上的灰，跟着馬國棟向前走。
舊京的小酒店，有個絕怪的商标，乃是在櫃台外邊，放上幾隻大酒缸，這缸口直徑足夠四五尺，所以一個酒缸有二人環抱那樣大。
缸的一小部分，總埋在土裡，以求安穩，缸裡是否有酒，不得而知。
缸面上，向來是遮着一塊木蓋，蓋上擺了粗瓷碟子，裡面裝着花生仁、豆腐幹、油炸麻花之類，來喝酒的人，就以缸蓋為桌，坐在小方凳子上品酒。
這種酒店，至少也有一口酒缸，往往店鋪大半邊，都讓酒缸占了。
因之舊京土話，直稱這小酒店為&ldquo大酒缸&rdquo，倒也名副其實。
這次馬國棟請陳氏母女下來喝酒的，便也是&ldquo大酒缸&rdquo之一，不過這個酒店，比較寬展些。
櫃外一列三口酒缸，另外還有兩張二尺見方的小桌子，靠了店門，列着一塊案闆和一個小煤爐子，是小販在這裡搭着賣面食的。
酒缸邊也有幾個客人在那裡喝酒，有一句沒一句地在那裡談天。
本來大酒缸這地方，女子簡直不來，隻因這隔壁是個長途汽車的站頭，女客等車子，也不免在這裡歇歇腳。
當時店裡夥計，看到進來兩位女客和一個女孩子，便讓到靠櫃房的一口酒缸邊坐下。
馬國棟把他放在小桌上的杯筷，也挪了過來，拱拱手笑道：&ldquo這個地方，可沒有什麼東西可以請客的，我不過請您下車來喝兩杯酒，好沖沖寒氣。
&rdquo玉子笑道：&ldquo多謝馬先生，我可不會喝酒。
&rdquo馬國棟又拱拱手道：&ldquo哪怕喝半杯呢，也是個意思。
這裡有下水餃子的，讓他給您三位下了三碗餃子吃吃，咱們認識一場，承大嬸子和大姑娘多幫忙，我真是感激不盡。
可是我們這種窮人，天天湊合着過日子，又沒有什麼可請您的，我隻有請您三位坐一會兒，表表我這一點意思。
&rdquo陳大娘笑道：&ldquo早知道馬先生是個仗義的人，我們家多蒙你照應，銀錢算什麼？有錢的人拿着當水使，也鬧不出一個好來，就是各人這一點好心眼兒，不容易得着。
&rdquo馬國棟拱手笑道：&ldquo我是個無用的人，知道什麼？我就看到你們大姑娘，是那樣一個聰明人，不替她找條路，未免可惜了。
唉，這也是我心有餘而力不足罷了。
&rdquo 玉子聽這兩人說話，雖都是隐隐約約地不曾說明，那意思之間，自然提到了周秀峰身上來，因之将頭一低，一言不發。
馬國揀拿了一碟子油炸麻花，交到竹子手上，便向店裡要一壺玫瑰酒，斟了兩杯，向陳大娘、玉子面前各送了一杯，一拱手道：&ldquo大嬸，您要什麼下酒的哩？煮一碗餃子吃吧。
&rdquo陳大娘道：&ldquo您别多禮，你一番好意，我全知道，不在乎這個。
我們吃了東西出門的，這會子又吃東西，在車上兜着風，也是不好。
我們的路不多，車子可走得慢，不能多擾了。
&rdquo說着站起身來，舉了一小杯酒，咕咚一聲，一仰脖子喝下去了。
馬國棟也站起來道：&ldquo瞧這樣子，大嬸敢情是海量，我得敬三大杯。
&rdquo陳大娘一擺手道：&ldquo大杯子不成，我姑娘這杯替她喝了吧。
&rdquo于是把玉子面前一杯酒拿過來也喝了，将杯子交給馬國棟，笑道：&ldquo您再滿上一杯，我喝了就走。
&rdquo馬國棟真個站着給她斟了一杯，自己也斟上一杯高粱酒，捧了杯子，對比一比，笑道：&ldquo同幹一杯吧。
&rdquo馬國棟喝完，和陳大娘同照了照杯。
陳大娘臉上立刻微微汪出一層紅暈，在袖口裡抽出一條白布毛巾，一按嘴唇，笑道：&ldquo喝醉了離開北京城吧。
&rdquo馬國棟一看之下，覺得她們母女雖毅然決然地要走，然而說到真離開北京城，都是有點戀戀不舍。
自己雖是事外之人，一看之下，仿佛也替人難受，便拱拱手道：&ldquo大嬸，您娘兒仨寬着心在鄉下過吧，得了空可以到城裡來玩玩。
我要是有一分幫忙的力量，我一定幫忙。
&rdquo 陳大娘聽了，心中可是納悶，我一個寡婦、兩個姑娘，你又能幫我一些什麼忙？隻是他已經說了這話，當然有些意思的，便笑着點點頭道：&ldquo我們娘兒仨，都是沒有用的人，少不得求人幫忙的，将來有求着您的時候，我們還能短着來求您嗎？&rdquo一面說着，一面向外走。
玉子坐在一邊，既不曾喝酒，也不曾吃什麼，隻是低了頭聽話。
這時見陳大娘要走，也就跟着走，依然還是低了頭，不作聲。
竹子一伸手，手按着碟子裡兩根麻花，眼睛可望了陳大娘，低聲道：&ldquo我拿兩根&hellip&hellip&rdquo馬國棟笑道：&ldquo小姑娘，你拿着吧，還要什麼吃的不要？&rdquo玉子瞪了她一眼，低聲道：&ldquo你這樣愛吃，我瞧你怎樣舍得離開北京城。
&rdquo竹子道：&ldquo我舍不得離開北京城嗎？可不知道是誰離不開北京城呢？我還哭&hellip&hellip&rdquo玉子下死命地盯了她一眼，竹子見姐姐顔色都變了，總怕她事後動手打人，隻得罷了。
馬國棟拿過那麻花，塞到竹子手上，又拿了兩包花生仁，也讓她拿着，然後一路送出店門來。
這時，玉子已站在店門外了。
這裡是德勝門外一條荒街，店門外，對着一片莊稼地，到了這樣冬天，地裡什麼東西也沒有，空空地一望無際。
隻是半空中，有幾棵零落的枯樹，在寒風裡搖擺着掙紮着；一陣寒鴉，有四五十隻，在半空裡叫着，呱呱而去。
玉子斜側了身子，背風而立，眼望着那人行大道，隻管發呆。
馬國棟走到她身邊，正想和她說兩句話作别，隻見她在衣袋裡掏出一條手絹，隻管去擦揉眼睛。
這時候和她說話，或者有些不便，因之就向後退了一步，什麼也不說了。
陳大娘臉上紅紅的，走向騾車邊，正待一腳跨上車去，一回頭，看到玉子遠遠地站在人行路的一邊，便道：&ldquo怎麼着，刮了一粒沙子到眼睛裡去了嗎？&rdquo玉子隻管用手揉擦着臉，并不掉過身來，口裡答道：&ldquo可不是！&rdquo竹子繞了一個圈，走到玉子面前，偏了頭望着她道：&ldquo你瞧，還說我舍不得離開北京城呢？&rdquo玉子急忙掉轉身，手一拂道：&ldquo哪個和你說話。
&rdquo她如此說着，臉可是偏到一邊去，不讓大家瞧見，到了騾車邊，人就向車子裡一鑽。
馬國棟在一邊，僅是看到她眼圈兒紅紅的，至于是否流着眼淚，可不得而知。
兩隻眼睛裡，都刮了沙子進去，這也就巧極了。
陳大娘似乎也知道玉子的态度不大對，這也就不便讓馬國棟看出情形來。
等着她兩個姑娘上了車子以後，自己跟着上車，擋在車外邊。
趕騾車的，見人都上了車，手上拿的鞭子一揚，口裡籲了一聲，騾子兩耳一豎，把車輪就帶動了。
她們運載家具的那輛大車，因為走得慢，不曾停着，早已上前去了好幾裡路，所以這輛騾車緊緊地跟着，就不停留了。
馬國棟站在這酒店門外，見那淡黃的日光裡面，車子在人行路上颠簸着，漸遠漸小，至于不見，倒怔怔地望着，替人家歎了一口氣，正是： 斜陽古道寒風外，客裡送人更不堪。
明天我沒有工夫，你給我到陳家去一趟，問問他們究竟哪一天走，我也沒有什麼送人家，你明天去販貨的時候，給我帶一塊錢去，買兩包點心送給她。
&rdquo 于一鳴道：&ldquo這個月你還短兩塊錢使呢，薪水沒發出來，做這件大襖子，你就背了三塊錢債了，又哪兒去找一塊錢去？&rdquo馬國棟道：&ldquo今天我和同事借來的一塊大洋還沒有用，明天再借吧。
若是借不到，把我的夾襖夾褲拿去當，總也可以當個塊兒八毛的。
再熬一兩天，也就該發薪水了。
&rdquo說着，在身上摸索了一陣，掏出了一個小藍布手巾包，在炕上攤開來，裡面有個破日記本子和十來個銅子，将日記本子翻了幾頁，在裡面找出一張一元的鈔票，交給于一鳴道：&ldquo你盡着錢買，我今日沒凍死沒餓死，總是她娘兒倆一番保舉成功的。
要不然，這年頭兒，憑我這樣一個人，哪裡去找十幾塊錢一個月的事去，我這就覺得不免對不住人家，哪裡還能夠省儉呢？&rdquo于一鳴接過鈔票，對它歎了一口氣道：&ldquo你怎麼就是和我們沒緣分？那些大學堂裡畢業的學生，我們不如他，那是應該的。
可是有許多人，一個大字不認識，怎麼也幹上了督軍、師長，住洋樓，坐汽車？&rdquo馬國棟包起了那手巾包，用手點着他笑道：&ldquo你說這話怎麼着？人家有那個八字。
你說些什麼，你沒有那個命，算是白瞪眼。
&rdquo 于一鳴解開胸襟，搜出懷裡的一個衣袋，用桌上一張小報把那塊錢包了，然後揣到袋裡去，笑道：&ldquo你說我的八字不好，我倒要小心一點兒，别讓我的窮命連累了你，把你這塊錢也丢了。
&rdquo馬國棟道：&ldquo這是難說的，越是窮人越容易出岔兒。
&rdquo于一鳴聽了這話，免不得加起一倍的小心，索性把那紙包掏出來再看看，那一張鈔票是不是還在裡面，看了點頭笑道：&ldquo沒有錯，若是再丢了，也隻好認命了。
&rdquo二人談笑了一陣，于一鳴就依了馬國棟的話，今天依然出去賣花生。
到了次日一早，馬國棟上學校去了。
于一鳴去販貨，順便就買了四包點心，送到陳大娘家去。
一進屋門，便見屋子裡東西雜亂地堆放着，陳大娘手提了一隻大籃子，正把零零碎碎的物件陸續向籃子裡揀。
玉子坐在一張矮凳子上，用背靠了牆，十指相操，放在膝蓋上，人低了頭，臉皮緊繃繃的，帶着十分重的愁容。
他曾到這裡來過一兩次，彼此原來都認識的，陳大娘一回頭，喲了一聲道：&ldquo原來是于大哥，好久不見您哪。
&rdquo于一鳴點着頭，走到屋子中間，四周看了一看，微笑道：&ldquo看這樣子，您就要啟程了。
&rdquo陳大娘道：&ldquo收拾收拾就走了，出德勝門反正不過一二十裡地，倒也不忙。
&rdquo于一鳴便将手上提的一疊點心包放到桌上，笑道：&ldquo馬先生說，瓜子雖少是人心，聽說您要走，叫我送來，表表心意。
&rdquo陳大娘道：&ldquo啊喲，這做什麼？這個日子，錢緊極了，何必這樣子花掉呢？&rdquo于一鳴道：&ldquo為了錢緊，他才隻送這一點東西，若是有錢，這也拿得出手嗎？&rdquo 正說到這裡，竹子笑嘻嘻地由外面走了進來，手上抱着一包東西，隻舉起來讓大家看。
陳大娘道：&ldquo什麼事？又是這樣歡天喜地的？&rdquo竹子道：&ldquo剛才在大門口，遇到周先生，他聽說我們要走，可不知道哪一天會面，送了我一包糖子兒。
&rdquo玉子一瞪眼道：&ldquo你沒有吃過哪樣東西，饞鬼，要是我，一定扔到地下去。
&rdquo陳大娘道：&ldquo你這孩子說話，也是不管輕重，東西雖然少，人家總是一番好意，幹嗎給人扔了？&rdquo竹子道：&ldquo這不結了，人家沒有送你的東西，你就不服氣吧。
&rdquo說着，把嘴噘了，望着玉子。
玉子突然站起來啐了她一下道：&ldquo你胡說，媽，她這樣胡說八道，你也不打她嗎？&rdquo陳大娘道：&ldquo别啦，在這兒還能待幾個鐘頭，也出去辭辭街坊。
&rdquo于一鳴在一旁看着，她母女們也正忙着，在這裡坐着，人家總要招待一番，不免分了人家的神，因此點着頭道：&ldquo我走了，再見吧！&rdquo放下東西，就向外走。
陳大娘追出屋來，口裡不住地道着謝。
回屋之後，見玉子對了那一疊點心包隻管出神，陳大娘道：&ldquo你瞧些什麼？&rdquo玉子道：&ldquo我收人家這幾包點心，我心裡真過意不去。
你想馬先生掙多少錢一個月，送這些東西，又去了人家兩三天的飯錢了。
&rdquo陳大娘道：&ldquo人家也不過念着咱們那點交情&hellip&hellip&rdquo玉子搶着道：&ldquo哼，交情？越是有交情越容易翻臉，我現在也是看透了，過一天是一天，這到鄉下去，不是去過日子，簡直是去送死。
&rdquo陳大娘放了東西不揀，靜靜站着望了玉子道：&ldquo你這是什麼意思？吵死吵活的，一天等不了，一天地要走，現在真走了，你倒又後悔起來。
&rdquo玉子頭一偏道：&ldquo誰後悔，說還不許我說一句嗎？&rdquo陳大娘道：&ldquo我把東西都收拾好了，就等着你一個人，到了現在，你倒和我鬧起别扭來，這是怎麼一回事？&rdquo玉子噘了嘴坐在一邊，默然不作聲。
陳大娘看玉子這兩天來，時而生氣，時而發愁，又時而不言不語地像是生病，眼睛裡也就看慣了。
她見玉子并不作聲，就一個人忙忙碌碌地把家用什物完全歸理起來。
當她完全歸理之後，院子裡便有一個人站着叫道：&ldquo哪兒是陳家呀，車子可來了。
&rdquo陳大娘還不曾答言，玉子兩行眼淚猶如水注一般，突然向外湧了出來，雪白的臉上，立刻起了兩道紅暈，眼淚左一點，右一點，隻管向衣襟上落了下來。
那淺色的藍布褂子上，滴着淚水，便是一點淺一點深的圓痕，看起來很是顯然。
那對房門的蔡氏，原也不時動手幫着陳大娘收拾東西，臉上也就表示一種依依不舍的神情。
這時一眼看到玉子垂下兩行淚來，她就跟着掉眼淚，在袖籠子裡伸出一截小褂袖子來，先後揉着兩隻眼角，向陳大娘道：&ldquo咱們在一塊兒住久了，這一下子分開來，倒是怪舍不得的。
&rdquo 玉子忽然身子向上一站，跑進屋子去，連忙擦幹眼淚，還在籃子裡找出一面碎鏡子來，将臉照着，左瞧右看，覺得總是焦黃的，這個樣子去見人，未免令人好笑。
說是舍不得離開北京，急着生病了。
于是又從籃子裡翻出撲粉缸子來，對着鏡子撲了一撲粉，把衣服的折紋牽了兩牽，然後含着笑容走了出來，對蔡氏道：&ldquo姥姥，再見了，天氣暖和了，我若進城來玩兒，就來看你。
&rdquo蔡氏還是伸袖子不住地揉着眼角，慢吞吞地道：&ldquo這是從哪兒說起，大家住得好好兒的，要分開來，讓人怪舍不得的。
&rdquo 那趕驢車的，将陳大娘的東西已是一批一批地向外提了出去，玉子呆呆地在屋子裡站着。
陳大娘道：&ldquo孩子，走吧，東西都拿出去了，你去辭辭街坊吧。
&rdquo玉子哼了一聲，低頭走了出去。
但是她走到院子裡以後，已不能到各家去辭行，腿也硬了，隻是僵着腰杆站在陽光下面。
陳大娘兩手提了一些零零碎碎的物件出來，就對着玉子道：&ldquo都辭過了嗎？你先上車去坐着吧。
&rdquo玉子又哼了一聲，還是低着頭跟了出來。
大門外歇了一輛轎式騾車，又是一輛大車，搬出來的東西，都層層疊疊一齊放在大車上。
竹子老早爬着坐到車裡去，向玉子連連招手道：&ldquo姐姐，你快上車來吧，剛才周先生還在這門口站着呢。
&rdquo玉子勃然變色，瞪了她一眼道：&ldquo哪個要你這樣胡說八道？&rdquo一面說着，一面爬着上了車，人向車篷子裡面一鑽，而且将臉朝着裡，不向外面看。
竹子道：&ldquo你這是幹什麼？還害臊嗎？我猜着你不好意思見周先生哩。
&rdquo玉子捏了拳頭，在竹子肩膀上輕輕敲了一下道：&ldquo什麼鬼話，以後到了鄉下，你瞧着我管你吧。
&rdquo竹子大聲哎喲了一聲，叫道：&ldquo姐姐打死我了。
&rdquo陳大娘道：&ldquo你兩個人怎麼回事，一下都不肯斯文嗎？回頭到了大街上要是這樣子，可讓滿街人瞧熱鬧。
&rdquo 趕大車的已經抽出繩子來，将大車上的東西一齊捆束停當了，吆喝一聲，拖大車的一匹瘦馬，已經拉着走動了。
陳大娘走上車來，兩腳一盤，在車子前面坐着，這一輛騾車同時也就轉動起來。
這車輪子隻要咕咚一聲，轉動一下，玉子身子微微地顫動，也就心裡跳上幾跳。
自己一人坐在車篷子裡，不敢向外張望，耳邊下，時而聽到車子外冷冷清清的，時而聽到車子外熱鬧非凡，知道有時走到冷僻的胡同裡，有時走到熱鬧的街市上，隻是心裡一橫，決定了車子外面有什麼事情，都不去看。
所以走了大半天，車子到了什麼地方，也不知道。
忽然車子外有人喊着道：&ldquo我猜着總要打這兒經過的，這總算讓我碰着了。
&rdquo陳大娘在車上&ldquo啊喲&rdquo了一聲，接着叫了一聲&ldquo馬先生&rdquo。
玉子一聽，就知道是馬國棟，心想，他怎麼會追了來，莫非是周秀峰回心轉意，叫他來轉的？這樣一來，事情就明白了，多麼難為情，因此坐在車子裡，頭也不敢伸出來張望。
隻聽到馬國棟道：&ldquo您下來歇一會兒吧，天還早着啦，我在這&lsquo大酒缸&rsquo這兒已經等了大半天的了。
&rdquo陳大娘道：&ldquo您有什麼話說嗎？要是沒有什麼話，我就不坐了。
&rdquo玉子在她母親身後，用手推了推，輕輕地道：&ldquo人家老早地等着你，你怎麼不下來坐一會兒。
人家當然有話說，要不然，人家老早在這裡等着做什麼？&rdquo陳大娘也覺女兒的話有理，自走下車來。
竹子見母親下車，首先就跟着跳下來。
馬國棟走到車子前，向車子裡拱拱手道：&ldquo大姑娘也下來坐坐吧，&lsquo大酒缸&rsquo裡沒有什麼吃的，喝兩杯酒沖沖寒氣，也是好的。
&rdquo玉子料着馬國棟總有什麼話要說的，靜坐在車子上等消息，也是别扭，倒莫如下了車，坐在一邊靜聽消息。
于是紅了臉，羞答答地走下車來，低了頭，又低着聲音道：&ldquo馬先生，您還這樣客氣做什麼？&rdquo走下車來，撲了撲身上的灰，跟着馬國棟向前走。
舊京的小酒店，有個絕怪的商标，乃是在櫃台外邊，放上幾隻大酒缸，這缸口直徑足夠四五尺，所以一個酒缸有二人環抱那樣大。
缸的一小部分，總埋在土裡，以求安穩，缸裡是否有酒，不得而知。
缸面上，向來是遮着一塊木蓋，蓋上擺了粗瓷碟子，裡面裝着花生仁、豆腐幹、油炸麻花之類，來喝酒的人，就以缸蓋為桌，坐在小方凳子上品酒。
這種酒店，至少也有一口酒缸，往往店鋪大半邊，都讓酒缸占了。
因之舊京土話，直稱這小酒店為&ldquo大酒缸&rdquo，倒也名副其實。
這次馬國棟請陳氏母女下來喝酒的，便也是&ldquo大酒缸&rdquo之一，不過這個酒店，比較寬展些。
櫃外一列三口酒缸，另外還有兩張二尺見方的小桌子，靠了店門，列着一塊案闆和一個小煤爐子，是小販在這裡搭着賣面食的。
酒缸邊也有幾個客人在那裡喝酒，有一句沒一句地在那裡談天。
本來大酒缸這地方，女子簡直不來，隻因這隔壁是個長途汽車的站頭，女客等車子，也不免在這裡歇歇腳。
當時店裡夥計，看到進來兩位女客和一個女孩子，便讓到靠櫃房的一口酒缸邊坐下。
馬國棟把他放在小桌上的杯筷，也挪了過來，拱拱手笑道：&ldquo這個地方，可沒有什麼東西可以請客的，我不過請您下車來喝兩杯酒，好沖沖寒氣。
&rdquo玉子笑道：&ldquo多謝馬先生，我可不會喝酒。
&rdquo馬國棟又拱拱手道：&ldquo哪怕喝半杯呢，也是個意思。
這裡有下水餃子的，讓他給您三位下了三碗餃子吃吃，咱們認識一場，承大嬸子和大姑娘多幫忙，我真是感激不盡。
可是我們這種窮人，天天湊合着過日子，又沒有什麼可請您的，我隻有請您三位坐一會兒，表表我這一點意思。
&rdquo陳大娘笑道：&ldquo早知道馬先生是個仗義的人，我們家多蒙你照應，銀錢算什麼？有錢的人拿着當水使，也鬧不出一個好來，就是各人這一點好心眼兒，不容易得着。
&rdquo馬國棟拱手笑道：&ldquo我是個無用的人，知道什麼？我就看到你們大姑娘，是那樣一個聰明人，不替她找條路，未免可惜了。
唉，這也是我心有餘而力不足罷了。
&rdquo 玉子聽這兩人說話，雖都是隐隐約約地不曾說明，那意思之間，自然提到了周秀峰身上來，因之将頭一低，一言不發。
馬國揀拿了一碟子油炸麻花，交到竹子手上，便向店裡要一壺玫瑰酒，斟了兩杯，向陳大娘、玉子面前各送了一杯，一拱手道：&ldquo大嬸，您要什麼下酒的哩？煮一碗餃子吃吧。
&rdquo陳大娘道：&ldquo您别多禮，你一番好意，我全知道，不在乎這個。
我們吃了東西出門的，這會子又吃東西，在車上兜着風，也是不好。
我們的路不多，車子可走得慢，不能多擾了。
&rdquo說着站起身來，舉了一小杯酒，咕咚一聲，一仰脖子喝下去了。
馬國棟也站起來道：&ldquo瞧這樣子，大嬸敢情是海量，我得敬三大杯。
&rdquo陳大娘一擺手道：&ldquo大杯子不成，我姑娘這杯替她喝了吧。
&rdquo于是把玉子面前一杯酒拿過來也喝了，将杯子交給馬國棟，笑道：&ldquo您再滿上一杯，我喝了就走。
&rdquo馬國棟真個站着給她斟了一杯，自己也斟上一杯高粱酒，捧了杯子，對比一比，笑道：&ldquo同幹一杯吧。
&rdquo馬國棟喝完，和陳大娘同照了照杯。
陳大娘臉上立刻微微汪出一層紅暈，在袖口裡抽出一條白布毛巾，一按嘴唇，笑道：&ldquo喝醉了離開北京城吧。
&rdquo馬國棟一看之下，覺得她們母女雖毅然決然地要走，然而說到真離開北京城，都是有點戀戀不舍。
自己雖是事外之人，一看之下，仿佛也替人難受，便拱拱手道：&ldquo大嬸，您娘兒仨寬着心在鄉下過吧，得了空可以到城裡來玩玩。
我要是有一分幫忙的力量，我一定幫忙。
&rdquo 陳大娘聽了，心中可是納悶，我一個寡婦、兩個姑娘，你又能幫我一些什麼忙？隻是他已經說了這話，當然有些意思的，便笑着點點頭道：&ldquo我們娘兒仨，都是沒有用的人，少不得求人幫忙的，将來有求着您的時候，我們還能短着來求您嗎？&rdquo一面說着，一面向外走。
玉子坐在一邊，既不曾喝酒，也不曾吃什麼，隻是低了頭聽話。
這時見陳大娘要走，也就跟着走，依然還是低了頭，不作聲。
竹子一伸手，手按着碟子裡兩根麻花，眼睛可望了陳大娘，低聲道：&ldquo我拿兩根&hellip&hellip&rdquo馬國棟笑道：&ldquo小姑娘，你拿着吧，還要什麼吃的不要？&rdquo玉子瞪了她一眼，低聲道：&ldquo你這樣愛吃，我瞧你怎樣舍得離開北京城。
&rdquo竹子道：&ldquo我舍不得離開北京城嗎？可不知道是誰離不開北京城呢？我還哭&hellip&hellip&rdquo玉子下死命地盯了她一眼，竹子見姐姐顔色都變了，總怕她事後動手打人，隻得罷了。
馬國棟拿過那麻花，塞到竹子手上，又拿了兩包花生仁，也讓她拿着，然後一路送出店門來。
這時，玉子已站在店門外了。
這裡是德勝門外一條荒街，店門外，對着一片莊稼地，到了這樣冬天，地裡什麼東西也沒有，空空地一望無際。
隻是半空中，有幾棵零落的枯樹，在寒風裡搖擺着掙紮着；一陣寒鴉，有四五十隻，在半空裡叫着，呱呱而去。
玉子斜側了身子，背風而立，眼望着那人行大道，隻管發呆。
馬國棟走到她身邊，正想和她說兩句話作别，隻見她在衣袋裡掏出一條手絹，隻管去擦揉眼睛。
這時候和她說話，或者有些不便，因之就向後退了一步，什麼也不說了。
陳大娘臉上紅紅的，走向騾車邊，正待一腳跨上車去，一回頭，看到玉子遠遠地站在人行路的一邊，便道：&ldquo怎麼着，刮了一粒沙子到眼睛裡去了嗎？&rdquo玉子隻管用手揉擦着臉，并不掉過身來，口裡答道：&ldquo可不是！&rdquo竹子繞了一個圈，走到玉子面前，偏了頭望着她道：&ldquo你瞧，還說我舍不得離開北京城呢？&rdquo玉子急忙掉轉身，手一拂道：&ldquo哪個和你說話。
&rdquo她如此說着，臉可是偏到一邊去，不讓大家瞧見，到了騾車邊，人就向車子裡一鑽。
馬國棟在一邊，僅是看到她眼圈兒紅紅的，至于是否流着眼淚，可不得而知。
兩隻眼睛裡，都刮了沙子進去，這也就巧極了。
陳大娘似乎也知道玉子的态度不大對，這也就不便讓馬國棟看出情形來。
等着她兩個姑娘上了車子以後，自己跟着上車，擋在車外邊。
趕騾車的，見人都上了車，手上拿的鞭子一揚，口裡籲了一聲，騾子兩耳一豎，把車輪就帶動了。
她們運載家具的那輛大車，因為走得慢，不曾停着，早已上前去了好幾裡路，所以這輛騾車緊緊地跟着，就不停留了。
馬國棟站在這酒店門外，見那淡黃的日光裡面，車子在人行路上颠簸着，漸遠漸小，至于不見，倒怔怔地望着，替人家歎了一口氣，正是： 斜陽古道寒風外，客裡送人更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