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家位綠楊邊風來欲醉 香粉紅女伴客去添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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裡面掏出一個瑞士表,看了一看,便道:&ldquo我的車子,大概已經回到大門口了,不必再走了,我們出去吧。

    &rdquo周秀峰和他一路走出大門口來,果然他那一輛漆着瓦灰色的轎式汽車,已經停在大門的左邊。

    坐上車去,車夫也不用吩咐,呼的一聲,便直向東城德國飯店而去。

    劉子厚坐在車靠椅上,向後一仰,腳向前一伸,笑道:&ldquo今天逛公園,走的路太多,我兩隻腳已經有些酸了。

    &rdquo周秀峰道:&ldquo公園裡多大地方?多繞幾個圈圈,也不過兩三裡罷了。

    我們在美國讀書的時候,有時候趕不上火車,二三十裡路,常常走的,怎麼一回國來,兩條腿就寶貴起來了?&rdquo劉子厚道:&ldquo真是怪事!在外國的時候,我每天都是六點鐘起來。

    自從到了北京,慢慢地就晚下來了。

    從前是早衙門,八點鐘,也就起床了。

    後來改為晚衙口,每日竟會睡到十一二點鐘起來。

    更不要說走路了,一出門,就要坐車子。

    在北京不過做了六七年的官,把一些朝氣消磨得幹幹淨淨了。

    還是你們當教授的好,依然還是學校生活,每日可以起早。

    工作和吃飯,也有一定的時候,容易保持健康。

    &rdquo周秀峰道:&ldquo你所羨慕我的事,并不是我特有的,你一樣可以做到。

    &rdquo劉子厚道:&ldquo這就因為環境的關系了。

    起初是并沒有什麼事要你起早,而且家裡人,多半是不起早的。

    因此自己想着,何必起得那樣早?先睡睡吧。

    有幾天一睡去,自然就會成了習慣。

    睡覺不能起早,飲食和做事的時間,就都要挪動了。

    我夫人常說,在中國住得太久了,人的志趣和健康都要減色,因此就勸我到外國去住些時候。

    就是她自己,也覺得把歐洲人的本性漸漸失去,很願意到歐洲去一趟。

    &rdquo周秀峰道:&ldquo你說在中國住得太久,就有暮氣嗎?那也不見得。

    剛才你很羨慕我的生活,我就住在中國,而且還同你住在一城,這又怎樣解釋呢?&rdquo劉子厚道:&ldquo還是那句話了,各人的環境不同。

    人一做了官,行遍中國,也不會有良好的環境。

    若要改良,非出洋不可。

    至于教育界,環境本來好,就用不着遷地為良了。

    &rdquo說到這裡,車子停住,已經到了德國飯店。

    周秀峰跟着劉子厚一進門,那飯店裡的西崽,就對劉子厚點頭一笑道:&ldquo太太早來了。

    &rdquo 飯店裡的西崽,向來架子是很大的,不大愛理人。

    這又是外國人開的飯店,西崽的身價,越發高了。

    劉子厚這樣得西崽的歡迎,倒出乎周秀峰意料。

    但是從這一點看來,劉子厚花的錢,也就可觀了。

    這時,劉太太開了一瓶汽水,喝着等候,見他們前來,竟學了中國人,點了一個頭。

    周秀峰道:&ldquo我是很不客氣的,一請就到。

    &rdquo劉太太笑了一笑,讓開橫頭的主席,給劉子厚坐了。

    周秀峰和劉太太便坐在兩對面。

    劉子厚拿起桌上的菜牌子看了一看,順手遞給周秀峰,将手搓了一搓,問道:&ldquo吃點什麼酒?叫他們開一瓶白蘭地吧?&rdquo周秀峰道:&ldquo不喝酒吧。

    我的量小,有半杯就醉了,何必開一瓶子?&rdquo劉子厚道:&ldquo喝點甜的得了。

    &rdquo說着,将手對站在旁邊的西崽揚了一揚。

    一會兒工夫,就取來兩瓶酒,一瓶是白蘭地,一瓶是葡萄酒。

    劉太太那瓶汽水,隻喝了大半杯。

    她嫌甜,吃飯有些不對口味,又新開了一瓶鹹的。

    周秀峰勉強喝了兩杯葡萄酒,就覺脖子以上有些熱烘烘的,停了沒喝。

    看看劉子厚酒杯裡,那一杯白蘭地,也不過喝了一大半。

    西崽拿着酒瓶,還要給他斟酒時,劉子厚用手向上一攔,表示不要了。

     等到上了咖啡,劉子厚笑着對周秀峰道:&ldquo你現在學會抽煙了嗎?&rdquo周秀峰道:&ldquo抽是可以抽,并沒有瘾。

    &rdquo劉子厚又吩咐西崽取了兩根雪茄來。

    周秀峰取了一根抽着,正是口輕的,覺得味淡香醇。

    抽着煙,說了幾句話,擡頭一看壁上的挂鐘,已經有八點半鐘。

    劉子厚道:&ldquo我們該回去了。

    &rdquo隻在他說這句話,西崽已送一張白紙精印的賬單過來。

    周秀峰斜眼一看,那總數上填着十七元八角。

    細賬上,煙的項下,開着二元四角。

    劉子厚在身上摸出兩張十元鈔票,隻找着一張一元的,一齊交給了他。

    周秀峰看了,心裡不覺一動,極随便地吃一餐晚飯,竟花到二十塊錢,這生活程度,未免太高。

    我們教書,能教三塊現洋一點鐘,人家就覺得掙錢很容易。

    要是這樣吃法,教一個禮拜的書,算他每天一點鐘,也隻夠闊人一餐飯錢,又何容易之有呢。

     他正在想着,劉子厚笑道:&ldquo你說不會抽煙,怎樣抽煙抽得很出神?&rdquo周秀峰笑道:&ldquo我們是窮措大,沒有抽過好煙,自然要細細咀嚼一番。

    不然,花了你一塊二毛錢,又不充饑,又不解渴,又不知道是什麼味兒,不太冤嗎?&rdquo劉子厚道:&ldquo不要取笑我吧。

    這也不算好煙。

    你沒有聽見過嗎?從前有一位虞總長,每天要抽五十塊錢的雪茄。

    中國買不到這麼好的東西,還要打電報到外國去買,你又當做何感想呢?&rdquo周秀峰道:&ldquo誰能和他比,他十幾年來久在官場,是奢侈出了名的人。

    &rdquo 劉子厚道:&ldquo不要談了,我們走吧,時候到了。

    這次遊藝會,沒有一項不出色,我們不要耽誤了,好的沒看見。

    &rdquo劉太太聽見說,已經披上外衣,劉子厚攙着她一隻胳臂,周秀峰在一邊跟着出來。

    這時,外面已經滿街燈火了,遠望公使館後身的跑馬場,一片霧沉沉的,天色已是十分黑暗。

    坐上汽車,更不耽擱,一直就到平安戲院來。

    院門口一片小小的敞地,已經停滿了車子,劉子厚道:&ldquo我們來遲了不是?裡面大概都滿座了。

    &rdquo 三人進到裡面,坐在包廂裡,往樓上下一看,果然人滿了。

    一看散座上的客,有一半是外國人。

    就是中國人裡面,又有三分之二是穿西裝的。

    更有一層,在座的男客,身邊不帶着女眷的,竟沒有幾個。

    周秀峰笑道:&ldquo唉,我不該來!&rdquo劉子厚道:&ldquo那是為什麼?&rdquo周秀峰道:&ldquo你看,這裡面的人,一個個都帶着花團錦簇的愛人,叫人看了,又是嫉妒,又是羨慕。

    &rdquo劉子厚還要說話時,台上一場跳舞已經過去,換了鋼琴合奏。

    于是樓上樓下,陡然肅靜起來。

    他挺了挺身子,又整了一整領結,牽了牽衣襟,注意着台上,就往下聽音樂了。

     這個當兒,周秀峰心神一定,就覺得有一陣濃郁的脂粉香,不住地直襲鼻端。

    原來包廂下面散座裡,前後有五六位豔裝的女子,倒有兩個人拿出粉鏡來,低着頭,隻顧向鼻子兩邊抹粉。

    劉子厚偶然一回頭,見周秀峰的目光直向女座上看,不覺露出一絲微笑。

    正在他微笑的時候,卻有一個女子站起半截身子,半偏着,向這邊包廂裡微微一鞠躬。

    周秀峰先倒是愣住了,後來看見劉子厚也和她點頭,這才知道他們是朋友。

    因為劉子厚在發笑之時,曾把目光對着自己注意了一番,笑容兀自未休。

    心想不要是疑我看人吧!于是,也就裝着不知,隻看台上的遊藝。

    遊藝場中的光陰,好像大年夜放花盒子一般,眨眨眼就過去的。

     不久,一切遊藝都已演完,最後是幾個外國人合串的一本獨幕劇。

    這些人都是臨時練習的,毛手毛腳,一點兒趣味也沒有。

    周秀峰皺着眉對劉子厚道:&ldquo我要先走一步了。

    &rdquo劉子厚道:&ldquo這種好機會,你願意失掉嗎?&rdquo周秀峰道:&ldquo這種機會算了吧,我失掉一百回,也不足介意。

    &rdquo劉子厚道:&ldquo你對她不滿意嗎?&rdquo周秀峰道:&ldquo他們這簡直是胡鬧。

    &rdquo劉子厚無故碰了一個釘子,正自不好意思,這時聽到他說出他們兩個字,才知道他誤會了,笑道:&ldquo你是說台上的戲呢!我說的機會,是我們先說的那件事。

    &rdquo周秀峰聽了,不免心裡一動,那目光早是閃電一般,向座上的女客看了一遍,遠遠看去,覺得個個都好。

    心想,子厚要介紹的,到底是哪一個呢?劉子厚見他目光四射,不由得在一旁微笑。

    周秀峰道:&ldquo子厚,你給我開玩笑嗎?&rdquo劉子厚笑道:&ldquo你别着急,再等幾十分鐘,這個啞謎,就可以揭破了。

    &rdquo他說話時,目光一直向前,沒有望着周秀峰。

    周秀峰也就随着他的視線,向前看去。

    隻見他所注目的地方,正是剛才對他行禮的那位女郎。

    在這種盛行剪發的時候,她竟留了一頭漆黑的頭發,扭着辮子,挽了一個蝴蝶結,身上穿着豆綠色的上衣,罩着蟠桃領的杏黃坎肩,黑的光髻之下,鮮豔的衣服之上,露出一截光脖子。

    這雖然坐在側面,看不見她的臉色,隻看這種顔色的調和,就覺得這人是很美的。

    若是有這樣漂亮的女人做夫人,那自然是一生的幸福。

    不過看她很華麗,能夠和我先做朋友嗎?劉子厚盡自由他去出神,并不理會。

    一直到了戲已閉幕,滿園子人散場了。

    劉子厚和那位姑娘點了一個頭,又将手招了一招。

    她會意,也點頭相答,一會兒工夫,就到這邊包廂裡來了。

    她依次和劉子厚夫婦握了握手。

    劉子厚便低垂着手,向周秀峰這邊一伸,做個介紹的姿勢,說道:&ldquo這是密斯脫周,我們在美國的老同學。

    &rdquo然後,又轉過身來,照樣給周秀峰介紹,說道:&ldquo這是密斯黃,我們同鄉。

    &rdquo周秀峰正要點頭行禮,黃女士早伸出一隻雪白的胳膊來。

    他這才知道人家慨然地讓他握手,于是半鞠着躬,用手托住黃女士四個指尖,微微地搖撼了幾下。

    就在這一搖撼的時候,隻見她第四個指頭上戴了鑲着一粒很大鑽石的戒指,在那手腕上,有一隻最新式的手镯。

    這镯子是用極細的金絲編成兩條平行金鍊,兩條鍊子的中間,連綴着無數的翡翠瓣兒。

    一瓣翡翠之下,又垂着四五分長的金線穗子。

    穗子的末端,綴着芝麻大的小玩意兒,像蟲魚花草用具之類。

    這一刹那間,周秀峰雖不能看得十分精細,因為是初次見識的珍品,腦筋裡就把這镯子的模樣深深地記下來了。

    黃女士含着笑容,倒很覺無事似的,回頭卻去和劉太太說話。

    這時,周秀峰因她站在身邊,隻覺粉香馥郁,熏人欲醉。

    再冷眼看她的臉色,白裡泛紅,真是蘋果般。

    一笑,眼珠在深黑的睫毛裡一轉,另有一種媚态。

    若不是座客全已散了,他真願意在這包廂裡多坐一會兒。

     劉子厚問道:&ldquo密斯黃是坐車子來的嗎?&rdquo黃女士道:&ldquo今天晚上,家父有事,自己坐去了。

    遇見了密斯脫劉,那就很好,我可以搭你的車子了。

    &rdquo說到這裡,對着周秀峰眼珠一轉,笑道:&ldquo啊喲,這裡還有一位貴客呢,也許是要送的吧。

    &rdquo周秀峰笑道:&ldquo密斯黃請便吧。

    敝寓離這裡很近,一拐彎兒就到了,用不着坐車子呢。

    &rdquo黃女士笑道:&ldquo我是後來的,應該要讓密斯脫周。

    &rdquo劉子厚笑道:&ldquo他倒說的是真話。

    他住寄宿舍,離此不遠。

    &rdquo黃女士笑着和周秀峰點了一個頭道:&ldquo謝謝。

    &rdquo周秀峰一想,這事并不用着謝我。

    現在要怎樣答複人家,倒覺得是無詞可措,也就模模糊糊對人家一笑。

    劉子厚夫婦走出包廂,黃女士也在後面跟着,于是一同坐上汽車去了。

     周秀峰離了平安戲院,一個人獨自走回去。

    這個時候已經有一點多鐘了。

    禦河橋兩岸,沒有一個行人。

    天上既然沒有月亮,這裡的路燈,又隔着很遠一盞,柳樹叢中,越發是黑漆漆的。

    柳條被晚風吹着,向兩邊一揚開,中間露出一條閃動着許多星光的東西,和天上的星光倒映着。

    到了這裡,倒覺得風吹在身上有些涼意,這境地更覺得清冷。

    正行中,呼突呼突,覺得有一種聲音送入耳鼓。

    及至走近,看見一點黃色的光,貼着地,慢慢過來。

    兩下相遇,原來是空着的人力車,想是車輪滾着浮土,那光,是破車燈呢。

    一個車夫将車把夾在脅下,拖了車子過來。

    黑影之中,輕輕地問了一句:&ldquo要車?&rdquo周秀峰沒有作聲,擺了擺頭。

    其實車夫并沒有看見,悄悄地拖着車過去了。

     周秀峰一想,人世的繁華,真是如幻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