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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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士訥親回京覆命了。

     鈕祜祿氏,也是椒房貴戚。

    家世雖不及佟家貴盛,但卻居滿洲八大貴族之首。

    他的曾祖父額亦都,是從龍之臣第一人,與太祖的關係,猶如徐達之與明太祖。

     額亦都世居長白山下,家貲豪富,兒子很多,有個小兒子叫遏必隆,是公主所出,算起來是太祖的外孫,亦是世祖的表兄。

    順治十八年世祖駕崩,遏必隆受命為顧命四大臣之一,他的女兒即是聖祖第二位的孝昭仁皇後。

     遏必隆有個兒子叫尹德,即是訥親的父親。

    訥親與世宗是表兄弟,亦即是當今皇帝的表叔。

    在雍正年間,自從隆科多幽禁而死,佟家勢力大衰,鈕祜祿家代之而起,訥親頗為世宗所信任,所以亦被指定為顧命大臣。

     皇帝並不喜歡訥親。

    因為此人本性峻刻,他很清廉,但好以清廉標榜,平時亦不喜與人往還。

    府第中養了好些大如小馬的惡犬,晚上放出來,在周圍巡邏,常常咬死人,故而大臣朝士,沒有人敢上他的門。

     不過,既是長親,又是顧命大臣,皇帝仍舊很尊敬他。

    春天奉旨到江浙去視察河道、海塘,陛見辭行時,皇帝特地關照,此去細細看一看蘇州杭州的情形。

     因此,訥親回京覆命,除了河道海塘以外,也要談到蘇州、杭州。

    「『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是騙人的話。

    」他說,「這兩個地方街道很狹,河倒是很多,又髒又臭。

    皇上一定不喜。

    」 原來訥親知道皇帝有南巡之意,故意這麼形容,希望皇帝打消這個念頭。

     皇帝心裏在想,蘇州既然如此不堪,聖祖何以六次南巡?到底有什麼好處,值得一看再看? 等皇帝將這話問了出來,訥親臉無表情地答說:「聖祖南巡,非為遊觀,完全是河道、海塘,關乎東南數千萬的身家性命。

    東南財賦之區,國家命脈所寄,運河則貫通南北,倘或阻塞,南漕無法北運。

    京餉都會發放不出。

    是故蘇杭雖一無足觀,聖祖不憚跋涉,仁君深仁厚澤,深入民心。

    如今海塘、河道,經臣親加勘察具奏,請派大員主持修理,足可料理其事,實不必上煩睿慮,更不必有蕩聖駕。

    」 這番話義正辭嚴,但不免帶著教訓的意味,而且語氣中似乎認定了皇帝南巡,隻是為了遊觀,這當然使得皇帝很不舒服。

    不過,他到底是經祖父與父親嚴格教導過的,深知處理國事時,雜入個人的感情與意氣,非常危險。

    因而還是溫言慰諭,打消了南巡的念頭。

     不過,這隻是暫時抑制,每每讀到唐詩宋詞中,描寫蘇杭兩地及其他江南各處的風光,就會悠然神往,思念不已。

     「說什麼貴為天子?」皇帝向傅夫人發牢騷,「不過想出去逛一逛,都不能如願。

    」 傅夫人亦聽說了,隻要皇帝一提起南巡,大臣或者諫阻,或者保持沉默,作為無言的反對。

    多年相處,儼如夫妻,她對皇帝的性情瞭解極深,他有耐性,但有限度,超過他所忍受的程度,就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令人驚愕的事。

    因此,他的這種不滿的情緒,必得設法宣洩,才不會激出變故來。

    於是她說:「皇上亦不必跟人商量,悄悄兒預備好了,再找一個題目,直接降旨,定期南巡,豈不乾脆?」 「對!」皇帝深深點頭,「我早該這麼辦的。

    」 「早了也不行。

    總要國泰民安,昇平無事。

    皇上奉太後去巡幸,逛一逛名山勝境,百姓才無話說。

    而且也必得如此,玩得才痛快。

    不然人在江南,心在京城,心掛兩頭,就沒意思了。

    」 「說得不錯。

    這兩年年成很好,各地亦都平靜。

    」皇帝又說,「居安思危,就怕海塘潰決,我應該親自去看一看,才能放心。

    」 題目已經找到了,尤其是「居安思危」這句話,措詞極妙。

    皇帝在這片刻間下定了決心。

     「我想派傅恆先去看一看,水陸兩運的情形到底如何?訥親的話,我不大相信。

    」 於是傅恆受命以校閱東南駐防旗營,各旗綠營及水師的名義遍歷江南勝地。

    去了兩個多月,傅夫人發覺她又懷孕了。

     懷的是龍種。

    太妃認為這一次可以保全了,因為可以冒充為傅恆之子。

    傅夫人心裏有數,仍舊以打胎為宜,但親戚女眷很多已知道她「有喜了」,形禁勢格,無法私下動手腳,隻好坐視腹部日漸膨亨。

     等傅恆回京覆命。

    他妻子已經不宜於出門了。

    相見之下,彼此都有一種難言之隱的苦悶。

    好在此時夫婦已不宜於同房,傅恆便在書齋設榻,難得回一次上房,倒免了好些窘迫之感。

     這天是皇後千秋吉辰,事先傳諭命婦凡懷孕在身,或翁姑有疾,需要侍奉湯藥者,不必進宮叩賀,傅恆便單獨到宮門請安,皇後派管事太監傳宣召見。

     皇後是要問問娘家的情形,而傅恆神情抑鬱,似乎有著濃重的心事,及至問到他妻子待產的情形,更有痛心疾首的模樣,倒使得皇後大惑不解了。

     「怎麼回事?人丁興旺還不好?你幹嘛一臉的委屈?」 「唉!」傅恆歎口氣,「我不知道該怎麼說!」 一聽這話,皇後疑雲大起,向左右說一聲:「回避!」 於是一殿的宮女都退了出去,太監本來在走廊上待命,此時亦都退到了院子裏。

     「有什麼話你說吧!」 傅恆膝行兩步,跪近皇後說道:「那個孩子不是我的!」 皇後大驚。

    「你怎麼說?」她問,「不是你的是誰的?」 「我不敢說。

    」 雖不敢說,事實上已等於說了。

    皇後也風聞她的弟婦在太妃那裏,常跟皇帝關起房門,一談個把時辰,不想果有其事。

     「你怎麼知道不是你的?算日子是你下江南以前有的喜。

    」 「日子不錯。

    不過,有一點是第三者不知道的。

    我在動身以前,就有兩個月沒有跟她在一起了。

    」 「那是為什麼?」 「總為不湊巧,她打熱河回來,我不是到泰陵去勘查工程,就是奉旨視察倉場。

    要不然正好遇到她身上來。

    算起來至少五十天不曾同房過。

    」 「那&mdash&mdash」皇後自語似地說,「這件事可怎麼辦?」 傅恆到這時候才發覺自己做了件極傻的事。

    平常人家如果受了姊夫這種欺侮,可以向姊姊哭訴,多少可以出口氣。

    唯獨姊夫是皇帝,能怎麼辦?皇後能跟他吵一架,還是數落他一番? 早知如此,不如不說。

    如今讓皇後一問,唯有喪著臉說:「我看是沒有法子。

    」 皇後當然也很生氣,胸前讓一股酸味堵得很不舒服。

    她心裏恨弟婦不知廉恥,也恨胞弟懦弱,竟不能約束妻子。

    不過傅恆已經受了極大的打擊,她亦不忍再發牢騷,來刺激他。

     「我還聽說,這是第二胎。

    」傅恆索性將藏在心中的事,都抖了出來,「頭一胎是打掉的。

    」 「打胎?」皇後問說,「家裏那麼多人能瞞得住嗎?為什麼我早不知道?」 「不是在家,是在太妃那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