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豔異編卷十九·幽期部三 嬌紅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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嬌紅記  申純,字厚卿,祖汴人也。

    随父寓成都,八歲通六經,十歲能屬文。

    天姿卓越,傑出世表,風情接物,不減于斯,故賢士大夫,多推譽焉。

    宣和間,薦而不第,歸,郁郁不自勝。

    家居月餘,因适鄰郡母舅王通判。

    信宿而至,則門枕碧流,目斷千裡,波濤洶湧,風景粲然,明滅遠山,特起望外。

    因賦《摸魚兒》詞一閡,以寫其勝,詞曰:  錦城西,一區華屋,天開多少佳趣。

    當門綠水朝千裡,何況碧山無數。

    堪愛處,有滞湘新簧,松桧森前路。

    深深院,見簾幕低垂,絲簧疊奏,鎮日價歌舞。

    金閨彥,卑歲歸占住。

    小生平昔依慕。

    今朝走馬行來近,試绮繡鞅凝駕。

    君真真,且從守分,幽意誰為主。

    詩朋酒侶。

    向此地嬉遊,尋花問柳,須是有奇遇。

    生既至,因人谒舅,舅見之,遂引生至中堂,妗出見。

    生進拜畢,就位。

    舅有一子,名善父,年七歲,一名含,舅因呼善父出拜,再命侍女飛紅呼嬌娘出見。

    良久,飛紅附耳語妗,以嬌娘未經妝為言。

    妗因怒曰:“三哥家人也(生第三),出見何害?”生聞之,因曰:“百一姐(嬌第百一)無他故,姑俟何如?” 妗因笑曰:“适方出浴,未理妝,故欲少俟。

    三哥家人也,何事鉛粉耶?”又令他侍女促之。

    頃刻,嬌自左掖出拜。

    雙鬟绾綠,色奪圖畫中人,朱粉未施,而天然殊瑩。

    生起見之,不覺自失。

    叙禮竟,嬌因立妗後。

    生熟視,愈覺絕色,目搖心蕩,不能自制。

    妗笑曰:“三哥遠來勞苦,宜就舍少息”因室之于堂之東,去堂二十餘步。

    生歸館後,功名之心頓釋,日夕惟慕嬌娘而已:恨不能吐盡心素與款語,故常意屬焉。

    舅妗皆以生久不相見,款留備至,生亦自幸其相留,冀得乘間緻款曲于嬌娘也。

     平嘗出入舅家,周旋堂底,雖終日得與嬌遊從,未嘗敢妄一邪言相及。

    生因察其動靜,見嬌言笑舉止,常有疑猜不定之狀,生知其賦情特甚也,求所以導情達意之便,而未能得。

    一夕,嬌晚繡紅窗下,倚床視荼花,久不移目,生輕步踵其後,嬌不知也,因浩然長歎。

    生知其有所思,因低聲問曰:“爾何于此仁視長歎也,将有思乎?将有約乎?”嬌不答,良久,乃曰:“兄何自來此?日晚矣,春寒逼人,兄覺之乎?”生知嬌以他詞相拒,因應曰:“春寒固也。

    ”嬌正視,逡巡引去,生獨歸室。

    無聊,乃書《點绛唇》一詞于寓室之東,以寓意焉。

    詞曰:  庭院深沉,遲遲日上荼架。

    芳叢相亞,裝點春無價。

    玉體香肌,好手應難畫。

    還驚訝,春心蕩也,誰共遊蜂話。

     自後,日聚飲宴,或同歌笑,申生言稍涉邪,嬌則凝袂正色,若将不可犯。

    生雖慕其美麗,然見其不相領略,以謂嬌年幼情簡,不請世事,因不介意。

    一日,舅有他甥至,舅妗亦留之。

    至晚,舅開宴,申生預坐。

    酒至半,妗起酌酒勸他甥,舅将酣,嬌時陪立妗後贊之,令溢觞。

    酒至生,力辭。

    妗曰:“子素能飲,獨不能為我開懷乎?”生辭以失志功名,且病,又已醉甚,不能複加,妗未答,嬌因參言其後曰:“三兄動容,似不任酒力矣,姑止此。

    ”妗因辍瓶授觞,生再拜而飲,因喜不自勝。

    既畢,妗退步酌酒勸舅。

    申生之前,燭燼長而暗,嬌因促步至燭前,以手彈燭,因流視語生曰:“非妾則兄醉甚矣。

    ”生謝曰:“此恩當銘肺腑。

    ”嬌微笑曰:“此乃恩乎?”生曰:“意重于此矣。

    ”語未畢,妗因素水滌觞,嬌乃引去,自此,生複留意。

    一夕,嬌獨坐于堂恻借花軒内,生偶至座側,見嬌憑欄無語,徙倚沉吟。

     時花檻中有牡丹數本,欲開未開,生因為二絕以戲之曰:  亂惹祥煙倚粉牆,繹羅輕卷映朝陽。

     芳心一點千重束,肯念憑欄人斷腸。

     嬌姿質豔不勝春,何意元言恨轉深。

     惆怅東君不相顧,空餘一片惜花心。

      生援筆寫此二詩,以示嬌,嬌巡檐展誦,傾環低面,欲言不言。

    正凝思間,忽聽流鴦,如道人意中事。

    生又揮毫作《喜遷莺》詞一章曰: 園林過雨,問滿目媚景,是誰為主?翠柳舒眉,黃鵬調舌,鎮日姿狂歌舞。

    金衣公子何事,牽惹萬千愁緒。

    芳草地,有香車寶馬,驕阗來許。

    無據,行樂處,好景良辰,休把輕辜負。

    一種春風,幾多圖書,聽取綿蠻簧語。

    又向暗巢偷眼,欲啄花心無路。

    知牆外,待放伊飛過,旁人低訴。

      嬌覽之未畢,忽聞妗語聲,嬌乃攜此詞并前二詩,藏之袖間,徐步趨歸堂中坐。

    怅恨久之,歸室,殆無以為懷。

    因作一絕,題于堂西之綠窗上。

    詩曰: 日影萦階睡正醒,篆煙如縷午風平。

     玉蕭吹盡霓裳調,誰識鸾聲與鳳聲。

      後二日,舅他出,嬌因至生卧室,見東窗有《點繹唇》詞一首,西窗有詩一絕,躊躇玩味,不忍舍去。

    知生之屬意有在,乃濡筆和其西窗之韻以寄意焉。

    詩曰:  春愁壓夢苦難醒,日炯風高漏正平。

     魂斷不堪初起處,落花枝上曉莺聲。

      生歸見嬌所和詩,願得之心,逾于平常,朝夕惟求間便以感動嬌。

    然嬌或對或否,或相親昵,或相違背。

    生不測其意。

    莫得而圖之。

    一日,舅妗開宴,自午至暮。

    酒散,舅妗起歸舍,生獨危坐堂中,欲即外舍。

    俄而嬌至筵所,抽左髻鈾钗,勻博山理餘香,生因曰:“夜分人寝矣,安用此?”嬌曰:“香貴長存,安可以夜深棄之!”生又繼之曰:“篆灰有心足矣!”嬌不答,乃行,近堂階,開簾仰視,月色如晝,因呼侍女小慧,畫月以記夜漏之深淺,乃顧生曰:“月已至此,夜幾許’生亦起下階,瞻望星漢,曰:“織女将斜,夜深矣。

    ”因曰:“月白風清,如此良夜何?”嬌曰:“東坡鐘情何厚也?”生曰:“奇美特異者,情有甚于此焉。

    可以此诮東坡也?”嬌曰:“兄出此言,應彼此苦衆矣,于我何獨無之。

    ”生曰:“然則實有也,不然則佳句所謂‘魇夢,者,果何物而‘苦難醒,耶?”言情頗狎,嬌因促步下階逼生曰:“凡謂織女銀河何在也?”生見嬌之驟近,然自失,未及即對,俄聞戶内嶺問嬌寝未,嬌乃遁去。

    次日,生追憶昨夕之事,自疑有獲,然每思遇事多參商,愈不自足。

    乃作《減字木蘭花》詞以記之,曰:  春宵陪宴,歌罷酒闌人正倦。

     危坐中堂,倏見仙娥出洞房。

     博山香燼,素手重添銀漏永。

     織女斜河,月白鳳清良夜何。

      次日晨起,生人揖妗。

    既出,遇嬌于堂西小閣中,嬌時對鏡畫眉未終,生近前謂之曰:“蘭煤燈燼耶,燭花也?”嬌曰:“燈花耳。

    妾用意積之,近方得之。

    ”生曰:“若是,則願以一半丐我書家信。

    ”嬌遂首肯,令生分其半。

    生舉手分煤,油污其指,因請嬌曰:“子宜分以遺我,何重勞客耶?”嬌曰:“既許君矣,甯惜此?”遂以指決煤之半以贈生,因牽生衣拭指污處曰:“緣兄得此,可作無事人那?”生笑曰:“敢不留以為贽!”嬌因變色曰:“妾無他意,君何戲我?”生見嬌色變,恐妗知之,因趨出,珍藏所分之煤于枕中。

    因作《西江月》詞以記之,曰:試問蘭煤燈燼,佳人積久方成。

     殷勤一半付多情,油污不堪自整。

     妾手分來的的,郎衣拭處輕輕。

     為言留取表深誠,此約又還未定。

    自後,生心搖蕩特甚,不能頃刻少置,伏枕對燭,夜腸九回,思欲履危道,以實嬌心而未獲。

      一日,暮春小寒,嬌方擁爐獨坐,生自外折梨花一技入來,嬌不起顧生,生乃擲花于地。

    嬌驚視,徐起以手拾花,詢生曰:“兄何棄擲此花也?”生曰:“花淚盈暈,知其意何在?故棄之。

    ” 嬌曰:“東皇故自有主,夜屏一枝以供玩好足矣。

    兄何索之深也?”生曰:“已荷重諾。

    元悔。

    ”嬌笑曰:“将何諾?”生曰:“試思之。

    ”嬌不答因謂生曰:“風差勁,可坐此共火。

    ”生欣然即席,與嬌偶坐,相去僅尺餘,嬌因撫生背曰:“兄衣厚否?恐寒威相淩逼也。

    ”生恍然曰:“能念我寒,而不念我斷腸耶!”嬌笑曰:“何事斷腸?妾當為兄謀之。

    ”生曰:“無戲言。

    我自遇子之後,魂飛魄揚,不能着體,夜更苦長,竟夕不寐。

    汝方以為戲,足見子之心也。

    予每見子言語态度,非無情者,及予言深情味,則子變色以拒我,豈可不解世事,而為是沽矯哉?諒孱缪之迹,不足以當雅意,深藏自閉,将有售也。

    今日一言之後,餘将西騎矣。

    子無苦戲我。

    ”嬌因慨然良久,曰:“君疑妾矣,妾敢無言,妾知兄心久矣,豈敢固自鄭重以要君也,第恐不能終始,其如後患何?妾亦數月來諸事不複措意,寝夢不安,飲食俱廢,君所不得知也。

    ”因長籲曰:“君疑甚矣,異日之事,君任之,果不濟,當以死謝君。

    ”生曰:“子果有志,則以策我。

    ”嬌未及答,俄然舅自外至,生因起出迎舅,嬌乃反室,不可再語。

    生乃賦《石州引》詞,以記其事雲: 懊恨東君催趱去程,春意牢落。

    梨花粉淚溶溶,知是為誰輕别。

    沖寒向晚,特地折取歸來,佳人無語從地擲,瞥見卻驚猜,忍使芳塵歇。

    收拾道明窗淨幾,瓶裡一枝,便添風月。

    因念多才,值此苦寒時節。

    近新消減,料有萬斛春愁,芭蕉未展丁香結。

    甚日把山盟向枕邊說。

    又越兩日,生淩晨起,攬衣向堂西綠窗内而立,背面視井檐,不知此時嬌亦起,在隔窗内理妝矣。

    生誦東坡詩曰:“為報鄰雞莫驚覺,更容殘夢到江甫。

    ”嬌聞之,自窗内呼生曰:“君有鄉闾之念乎?”生因窺窗語嬌曰:“衷腸斷盡,無可導意,隻得歸矣。

    ”嬌曰:“君果誕妾那?既無意于妾,何前委罪之深也?”生因笑曰:“予豈無意,第被子苦久矣,然則若何謀之?”嬌曰:“今日間人衆,無可容計。

    東軒抵妾寝室,軒西便門達熙春堂,堂透荼架,君寝室外有小窗,今日若晴霁,君自寝所逾外窗,度荼羨架,至熙春堂下。

    此地人罕花密,當與君會也。

    ”生聞之,欣然自得,惟俟日暮,得諧所願。

    至晚,不覺暴雨大作,花陰浸潤,不複可期,生怅恨不已。

    因作《玉樓春》詞,援筆書之,以寫怏怏之懷。

    詞曰:  曉窗寂寂驚相遇,欲把芳心深意訴,低眉斂翠不勝春,嬌轉櫻唇紅半吐。

    匆匆已約歡娛處,可恨無情連夜雨;枕孤裳冷不成眠,挑盡殘燈天未曙。

    生晨起會嬌于妗所,因共至中堂,以夜所綴詞示之,嬌低聲笑曰:“好事多磨,理故然也。

    然妾既許君矣,當别圖之。

    ”是日,生侍舅從鄰家飲,至暮醉歸,且思嬌早問别圖之言,疑嬌還複至也,又沉醉睡熟。

    嬌潛步至窗外。

    低聲呼生者數次,生不之覺,嬌怅恨而回,又疑生之誕己也,直欲要以盟誓。

    生剪縷發,書盟言于片紙付嬌,嬌亦剪發設盟以複于生。

    雖是極意慕戀,然終于無便可乘。

    一日,生收家書以從父晉納粟補阆州武職,以生便弓馬,取生歸侍行。

    嬌顧戀之極,作詩送行。

    詩曰:  綠葉陰濃花正稀,聲聲杜字勸春歸。

     相如千裡悠悠去,不道文君淚濕衣。

      生得詩和韻以複嬌,詩曰:  密幄重帏舞蝶稀,相如隻恐燕先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