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新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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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北方村婦,騎着牲口歸程;可是,步緩心閑,也自有妙用,從容的,我觀覽風景,從容的,我還取樹上的棗子哪個最紅。

     一路上,一道兒山溪,一片兒土嶺,山水之間,高低不平;高糧小米,一層一層,由溪岸一直種到山頂;山溝裡小村靜靜, 賣茶的小鋪搭着草棚。

     秋林,在中華還沒有抗戰的吼聲,隻有三五人家、幾條土嶺,寂寂終年,象沒有生命;現在,人手萬能, 已掘成三百窯洞, 洞裡受訓,洞裡辦公,到晚間,山腰燈火,點點層層,恍似遠觀香港,樓宇淩空! 土山對列,填澗成坪,土坯的禮堂雄立當中;這窯洞的文化,黃土的工程,茅茨土堦,而美若王宮! 這人士的集聚,戰時的經營,也刺激着買賣的興盛,鎮市的繁榮, 書局飯館應運而生, 這西北荒涼之境, 街市象雨後的竹筍,一夜生成! 在土色的禮堂裡,把錦旗獻給司令,在土色的窯洞裡,我們聆悉軍情:在晉省的山地,大河之東,在近來的苦戰中, 我們傷亡日減,因為化整為零,處處包圍,密密層層,膠着蛇纏,使敵人寸步難動。

     這小組的戰争, 配備着發動民衆, 有了合作的軍民,百戰百勝,那層層窯洞之中,正訓導着縣區的行政。

     冬暖夏涼,噢,這有趣的窯洞:土的大炕,土的窗白,土的棚頂,多一半天然,少一半人工,經濟而且适用; 土山百丈,洞在腰中,既能居住,又善防空,西北的黃土啊,也支持着戰争! 在這窖洞裡,我們也聽到文化的事工,這裡有紙,也有印刷的器用,每一文化據點,不論在河上與山中,都有小型的報紙,報導着政況軍情;黃龍山裡,和宜川小城,刊物圖書,作着文藝活動;可是,執筆的朋友,自愧年輕,謙退恐懼使他們的筆尖失去英勇,他們深盼精神食糧,源源的供應,由後方救濟前方的苦窮! 但是,後方的詩文,往往是公式的應用,即使文字優秀,而氣餒言空! 為克服這困難,須調換筆的士兵,後方前線,交換溝通,使經驗巧于運用, 使文字獲得内容, 而後,這筆的部隊才能配備戰争,以言語的結晶,激起戰鬥的熱情。

     正是棗核的天氣,早晚風寒露冷,可是午時的烈日還加緊把高粱曬紅;為抵抗午暑,我們睡在窯洞,沒有冷氣的設備而陰涼自生;入晚,西風瑟瑟,蟋蟀聲聲,禮堂之内鼓響鑼鳴, 随軍的戲班,武裝的生末旦淨,扮演着古代愛國的奇士英雄;殺鑼以後,我去會見這受過訓的伶工,有的花臉未褪,有的袍帶将松,互相以軍禮緻敬, 誠懇的請求遠客加以批評。

     握手分别,各歸窯洞,一山燈火,萬點秋星。

     宜川——清澗 由秋林回轉宜川,自然還要涉水爬山。

     這回,瘦騾一匹,配着木鞍,走到水裡恰似乘船! 秋雨将停,泥滑水泛,過了一二溪溝,幸無危險;第三道溪上,雖然水野溪寬,憑着剛得的經驗, 卻處之泰然。

     可是,騾已下水,不及回旋,山洪猛下,浪滾石翻,隻一眨眼,象驚風急閃,水已湧到馬夫的胸前! 馬夫急逃,牲口驚顫,瀑布橫流,吼聲一片! 水頭,象風滿的急帆,象驚蛇狂竄,在溪上飛走急旋;水上疊水,兩岸生煙,灰浪黃浪,層層的水山,層層翻滾,浪花撲入沙田,一層微落,一層緊連,遠近的水聲響成一片;眼看着騾身下陷, 眼看着浪花打濕了鞍鞯;猛一回頭,急流四面,一起一落,天地浮懸! 牲口擠在一堆,耳豎肉顫,騾腿象順水急流,象随波旋轉,雖然都靜立不前, 一動也不動的似等待沉陷! 早到一會兒的友人已安然上岸,勒馬回頭,向我狂喊:“扯緊,扯緊缰繩,騾子腿軟!” 可是野浪雷鳴,人聲盡掩,我聽天由命,鞍上悠然。

     幸而騾馬愛群,前行後趕,随着“骥尾”,我居然渡過了惡灘! 上岸回頭,反倒汗出色變,假若騾腿那麼一軟呀……啊,陝州的炸彈, 就落在身邊; 黃龍山裡橋斷車翻, 連這次騾上溪中的經驗,幾十天來已嘗過三回大險! 啊,苦鬥的戰士,你們辛苦終年,在沒有食水的沙漠,或石寒雪厚的荒山,危險,危險是你們的日常經驗,可是忘掉了危險,你們戰勝了艱難! 這偉大的艱苦壓在你們的雙肩,戰士啊,你們并沒有遲疑的眨一眨眼;槍風彈雨,你們向前,惡水荒山,你們向前,一年二年,你們向前,向前,向前, 用血肉的犧牲贖取國土河山! 生命的偉大,當遭逢患難,象你們,戰士,是忘了自己的安全! 噢,我們這一點點辛勞和危險,哪值得陳說,哪值得計算,假若情不自已的來含笑開言,也不過呀,作為慰看你們的一些紀念! 回到了宜川, 秋雨綿綿, 剛一晴天, 便再走入險惡的黃龍山。

     渡過渾黃的洛水,已是鄜縣,唐時的重鎮,全非舊觀,城荒街寂,鋪小人閑,唐代的占鐘報着更點,傷心的月色,千載同憐,老杜的悲思,古今同感;清輝玉臂,香霧雲鬟,秋月無情,又照着一番離亂! 辭别了鄜縣,趕到甘泉。

     甘泉,這名字,何等的清鮮! 可是,城内牧牛,騾馬入“店”,日午秋晴,仍自荒涼慘淡;小小的城垣,門洞兒低淺,把車身箝住,進退為難;塞住了城門,交通立斷,牛陣馬群鳴聲一片! 請來了壯丁,奇計争獻:好不好把城垛拆寬? 好不好把車棚截斷? 議論紛紛,拆城毀車都多有不便;後想起的計策往往安全,好不好掘深車的下面? 人手如蜂齊動了鍬鏟,掘土移石使車身下陷。

     一兩點鐘的時間, 幾十身的熱汗, 車頂離開了城磚, 車輪才大膽的旋轉; 嗚嗚長鳴,牛奔馬竄,連聲緻謝,我們渡過難關! 離開了甘泉,車行緩緩,雖沒有黃龍山上的惡嶺急彎,可是路碎沙擁,還容易遭險。

     太陽西落,我們望見了延安:山光塔影,溪水回旋,清涼嘉嶺,夾衛着雄關;我們期待着人稠影亂,萬家燈火,氣暖聲喧。

     但是,暮色裡疏星點點,城裡城外一片斷瓦頹垣,寂寂的水,默默的山,山腰水畔微繞着流煙! 歐戰,歐戰,加重了炮火的威嚴,能代“正義”發言的隻有炸彈,這武力的瘋狂,憑着刀槍判斷,屍山血海, 把死亡喚作凱旋; 瘋狂的日寇,望着歐西的火焰,吸血的毒口滴灑着饞涎,恨不能啊,象輕鷗上岸,抖一抖毛羽,磨一磨爪尖,再疾展雙翅,向血海無邊,向屍骨如山,去掠取血的财産! 可是偉大中華的偉大抗戰,在長城内外,在江北江南,教二載的侵伐,傷亡百萬。

     在平闊的中原,在山林海岸,每一寸山河都用敵血估算,染紅了黃河,燒焦了武漢,骨灰呀,千罐萬罐,十船百船,三島的哭聲教櫻花失去燦爛! 歐戰,歐戰,戰神在高呼狂喊,侵略之血沸騰,侵略之手急顫,噢,歐戰,歐戰,太陽之旗應當血光四濺! 用馬用船,向北向南,去燒,去搶,去征服,去殺砍,教世界知道矮腳武士的威嚴! 噢,這中華的鐵鍊,緊緊相纏,節節入骨,掙不開,扯不斷,使耀武揚威的人馬啊,步步深陷! 用炸彈,用炸彈,炸斷,炸斷這無情的纏絆, 好飛往地北天南,去應付歐戰;蘭州,西安,西北的名城,抗戰的據點,去炸,去炸,把抗戰的中華炸飛炸爛;連那荒城小縣,象甘泉與宜川,也須領略侵略者的獸行毒焰,就因這瘋狂的一念, 炸彈呼噓,毀滅了延安! 看,那是什麼?在山下,在山間,燈光閃閃,火炬團團? 那是人民,那是商店,那是呀劫後新創的: 山溝為市,窯洞滿山,山前山後,新開的菜圃梯田;噢,侵略者的炸彈, 有多少力量,幾許威嚴? 聽,抗戰的歌聲依然未斷,在新開的窯洞,在山田溪水之間,壯烈的歌聲,聲聲是抗戰,一直,一直延到大河兩岸! 在這裡,長發的文人赤腳終年,他們寫作,他們表演,他們把抗戰的熱情傳播在民間,冷笑着,他們看着敵人的炸彈! 焦急的海盜,多麼可憐,轟炸的威風啊,隻引起歌聲一片:唱着,我們開山, 唱着,我們開田, 唱着,我們耕田, 唱着,我們抗戰,抗戰,抗戰! 匆匆的,我們辭别了延安,在荒涼的永平用了午飯。

     飯後動身,一路都是煤炭:小小的山坡,靜靜的溪岸,到處是寶貴的黑石黑面,扒摟一筐,或撮夠一擔,就給一家幾天的溫暖。

     小小的油井,也在路邊,三五個工人,眉烏臉暗。

     油分重輕,依法提煉,好象弄着好玩, 每日出油不過滴滴點點! 穿過了油井炭田, 一步比一步危險: 擦着岩石,跨過溝澗,一步一颠,一步一陷,一步一步出着冷汗! 秋日落山, 我們還在山裡旋轉, 村中的父老善意的阻攔:不好再走,前邊的坡高橋斷。

     看一看星光滿天, 我們決定趕到清澗, 暮色裡,南北不分,高低不辨,随高就低,黑影裡頭昏心亂,忘了安全,也就忘了危險,一場惡夢似的來到清澗,犬吠如豹,城門已關! 清澗——榆林 荒沙在北,荒丘在南。

     千裡的荒涼,中有清澗。

     這緊湊利落的小縣, 象有筋有骨,自命不凡。

     冒着北國的風沙荒旱,挺拔秀麗,靜立無言。

     簡潔明淨是那些小街小店,店中男女靜靜的織着絲絹,絲白絲黃,絹長絹短,條條光潤,在鋪内輕懸。

     街心鋪着石闆, 屋頂覆着石闆, 石闆的方便 使小城的氣度齊整尊嚴。

     因利用石闆, 所以屋頂平寬, 房在山腰,或在田畔,頂平門圓,卻似石橋段段。

     清澗以上,沙嶺荒寒,九裡山内,風旱田幹,灰黃一片,不見人煙,山頂小廟,佛倒屋癱;盤出九裡,還是零落的土山,中途車壞,卻找着鳴澗清泉,一面等車,一面濯足談天,溪清日暖,仿佛到了江南。

     澗上的山徑,騾隊緩緩,負着石堿,負着沙鹽,騾子的頭尾,紅纓鮮豔,象新嫁的娘子,打扮得齊全。

     問一問趕騾的老漢, 綏德已經不遠, 綏德以北,就是鹽灣。

     從容的我們上山下山,果然,望見綏德還秋日高懸。

     綏德,這曆代的重鎮邊關,巍巍雄立,在無定河邊。

     無定河上,橋長孔圓,十七巨孔,野浪風翻。

     無定河岸,千頃沙田,紅紅的高粱,紅到了河灘。

     無定在北,大理小理分灌東南,三面水,四面山, 高山大水環衛着雄關。

     舊城在河北,蒙恬的龍灣,新城在山上,太子扶蘇葬在山巅。

     從河岸仰看, 城樓飛峙雲間; 在城中俯瞰, 山連河滾,浩浩雲煙,不怪呀,每當榆關欲陷,曆代是退守綏延! 城裡,石路石垣, 房整街寬; 石榴梨棗,點綴着秋天。

     晚間,秋雨帶來微寒,靜靜的我們宿在韓蕲王的祠館。

     從綏德北進,看見了鹽灣:土白如雷,撮土熬鹽,簡單的鍋竈,羅列道邊,清澗的石闆, 綏德的沙鹽; 鄉間的父老世代相傳,說:秀靜的米脂出過貂蟬。

     米脂城外,土貨如山,米脂城中,靜靜的庭院,牆高門大,氣度不凡,象富戶衰敗還維持着局面。

     李闖的故鄉,去城不遠,汾陽的大廟,立在山邊,富貴壽考,織女的預言,字大如輪,驕傲的立在廟外山間。

     米脂以上,漸入沙田:矮矮的桑,矮矮的棗,掩護着田邊;塞上的沙流,随風南竄,這兒一堆,那兒一片,一窩一丘,暗示着荒旱。

     鎮川堡上,我們打尖:敞亮堅實的屋宇,鎮大街寬,晴美的秋日照着牛馬往還;紅的纓,白的馬,藍的天,紅的棗,黃的土,葡萄深藍;焦黃的面包香味四散;夾雜着牛馬草料,似羶似甜;大店小店,皮貨如山,北方的風味,至此十全。

     榆關的各縣,羊群萬千,羊皮羊毛彙集到鎮川,羊毛的銷售,在太平年間,每年也有一二百萬! 飯後動身,黃沙不斷,不測高低,也難辨深淺,有時候,平地上車停輪陷。

     十裡山中,沙邱時現:圓圓的丘頂,如浪的條線,處處欲流,處處柔軟,微風起處,吹出些輕煙。

     沙丘的左右還有山田 穗小葉蜷,根為沙掩,半黃不綠的黍稷,憔悴可憐。

     登高遠望,沙嶺沙丘若續若斷,似黃似白,陰影兒微淡,秋日晴明,沙光閃閃;都似欲流,卻又不動不變,象等着什麼消息,才沙飛山陷。

     可怕的寂寥,可怕的荒旱,沒有樹,沒有水,沒有人煙,一聲咳嗽都傳出好遠。

     火熱的沙丘,微白的青天,半空中顫動着無聊的光閃,蒸熱,荒旱, 可是,令人膽戰心寒! 愈近榆關,愈近沙山,白慘慘的那麼一片, 山肥頂圓,沙浪相連,象巨駝成陣,駝峰萬千,似走不走,高矮相牽,似靜而動,流線飄然。

     在這流沙四面, 荒旱終年, 榆林城外,卻一水波瀾,成林的綠樹掩映着河灘。

     噢,綠樹,綠樹,綠樹兩岸! 在這沙光閃閃, 口燥心幹, 一點點綠色都綠人心間,使人清涼,使人安恬,使人立刻忘了荒涼之感;這寶貴的綠色,在白沙荒嶺之前,是多麼濃厚,多麼清鮮,象古絹上宋元的繪畫,明綠斑斑! 榆林,控制伊盟,應着綏遠,掩護着延綏與甯甘 在沙漠裡,城外有水,城内有泉,城内城外,綠樹參天;噢,偉大的中華,偉大的山川,荒沙野水上還有這樣的古鎮雄關! 長街十裡,城扁街寬,堅厚的牆垣,寬敞的醫院,鋪戶家宅,都略具北平的局面。

     小小的東山,書聲不斷,職校,榆中,和女子師範,都風高地敞,校址相連。

     學校的師生,報界的人員,支持着塞上的文化宣傳,關心着盟旗,關心着抗戰,他們熱誠的與軍部打成一片,讨論問題,印行月刊,用努力與誠心解救文化的荒旱。

     城外有煤,城外有鹽,以鹽易糧,還不難飽暖;羊毛獸皮也大量的生産,學生士兵都手搓毛線,織成鞋襪,好抵抗風寒;若是能夠毛織制革大規模的興辦,供應了軍用,開發了利源,這沙漠裡的雄關, 便更多了一道長城,擋住經濟的侵犯! 榆林——西安 我們打算,由榆林穿過伊盟,騎着駱駝,攜着帳棚,象蒙古的兒女,宿月餐風,到沙漠裡的綠洲,參拜王公;然後,渡過大河,在草原上馳騁,到五原陝壩,慰問抗日的英雄。

     可是案役駝馬,食水帳棚,幾十人的團體,困難重重;算計着,到了長安,正趕上中秋月明。

     趕過清澗,宿在永平,到延安,又在山溝窯洞裡備受歡迎:男女青年,諧音歌詠,中西樂器,合奏聯聲,自制的歌,自制的譜,由民族的心靈,唱出堅決抗戰的熱情;為了抗戰宣傳,話劇舊劇兼重,利用民歌與秦腔,把戰鬥的知識教給大衆。

     熱鬧了一晚,又向南行,入了洛川境内,路已漸平。

     經過同官,城外的煤田正加緊開動,隴海支線也正向北展,接起鹹同;将來,煤礦開好,鐵路修成,這體面的小縣當十倍的繁榮。

     舟形的耀縣,猶有古風,深宅大院,牌扁榮耀着門庭,烈婦貞女,碑坊立在街中。

     小小的碑林,卻奇珍相映,姚伯多,張安世,都價值連城。

     城外,赭黃的土山,萬樹青松,藥王的廟宇,殿閣重重,殿前,明代的石碑,石堅字整,孫真人的藥方還拓石傳送。

     廟外,千佛岩上造像極精,石面滑膩,石質堅凝,衣摺佛身,光澤齊整,不象龍門的刻像,破碎凋零,也不象延安的珍品,條線縱橫,這裡,婉轉的線條,細緻的衣影,璎珞仙衣,都輕輕的飄動。

     衣在動,肌肉在衣裡若暗若明,衣似輕紗,流光掩映,慈祥秀麗的菩薩,似動似定,在活動中現出安靜, 在美麗裡顯出神聖, 每一條紋,每一道影,都象有些和軟的微風,吹動出一些香味,蕩漾在山中。

     南山古寺,供養着三清,唐碑宋刻,靜對着蒼松;在文昌閣上,遠眺縣城,一水回繞,城似舟形,白楊高細,銀葉顫動着秋風。

     在山中一宿,夜靜風清,幾日的疲勞都付之一夢。

     再過三原,到城内稍停,雙城相望,鬧市人擁,棗甜如蜜,梨大如瓶,街街人滿,處處繁榮,提着酒瓶,提着月餅,熱鬧着中秋的時令, 在戰争裡歌舞着升平。

     大街小巷,鍋響勺鳴,三原的飯菜馳譽關中;象蘇州之與南京, 長安的金錢,到三原來享用,金錢的彙聚,生活的從容,自自然然的把衣食的精美喚作生命。

     到一家小館,嘗一嘗特制的面餅,地道關中的風味,果然與衆不同。

     看罷了市街,空襲告警,随着男女的學生疾走出城,大家散在林内,或伏在田中,我在菜園的裡面,遇到位老翁。

     我呼他鄉長,他喚我先生,席地而坐,我們互問姓名。

     幾十畝旱地,子女已長成,若有八成的收獲,就相慶太平;這勤苦爽快的老農, 談完了家事,還關切着戰争:他曉得抗戰,他深恨敵兵,假若敵人來到,他拍着前胸,他自己願去陷陣沖鋒! 他不怕吃苦,不惡貧窮,為打倒日本,他不怕犧牲,他不怨加稅,不怨抽丁,為打仇敵,他甘願陪上老命! 可是,打了二年,他有些不懂,為什麼不取回名城? 為什麼還不收複一省? 我們不是也有大炮精兵? 我們不是也會在天上飛行? 為什麼隻聽到敵人的殘暴無情,到處殺戮我們的父老弟兄? 啊,我們的宣傳,還沒有系統,隻報告了敵人的淫暴貪兇,以血火燒殺警告着百姓,而忽略了戰鬥的真情,和長期抗戰的怎樣支撐。

     我們的民衆,象這樸誠的老翁,知恥有勇,厚道忠誠,一句話便敢去拚命, 提起日寇,他們便熱血沸騰,可是,他們隻知道戰則必勝,以為是一拳一腳就可以成功;他們沒有想到,自然也就不懂,什麼是現代的戰争, 和怎樣的堅決持久,才會把敵人拖入深坑。

     象勇敢的螞蟻,齊心協力攻擊那巨蟲,咬住不放,任憑巨蟲翻滾橫沖,自清晨到日午,輪流的進攻,時間的争取,耗盡了蟲子的力量威風,抗戰二載,我們已捉牢了人類的毒蟲,隻要我們再戰,死不放松,我們就會教它一動不動,老老實實的死在我們的手中! 這須要謀略配備着英勇,這須要信仰支持着熱情,時間是我們掘下的陷阱,堅忍的鎖鐐能擒住毒蟲。

     宣傳,我們不應專從情感上激動,我們也應當使百姓的心亮眼明,教他們看準,教他們看清,我們的勝利是在今天的堅定,是在明天的苦撐, 是在始終不懈,認定了犧牲,是在最後的五分鐘! 我把這道理說給了老翁,他半晌無語,臉上露出點笑容;這時候,解除警報,遠遠的鑼聲,辭别了老漢,匆匆的進城,趕到了長安,已日落霞紅。

     華山 象崂山孤峭的立在東海邊,看見了華山便到了華山:一嶺平拔,獨傲雲間,象插天的碧筍,象天際的青蓮,象畫家的神工鬼遣, 挺秀的幾筆繪就了層巒。

     沒有枝冗破亂, 沒有塗抹求全, 筆筆簡潔,無可增減,蓮峰仙掌劃然立在眼前;不似巴山的信意纡環,不似太行的峰巒無限,也不似劍門的奇險, 直插霄漢,而一目了然;這裡,石不露骨,翠樹含煙,顯而不淺,秀而不豔,一切都分明的列在目前,一切又都空靈淡遠; 南方的秀色,北地的晴天,沒有南方的柔媚,也沒有北國的荒寒;來到山前,朝霞還未散,天上的胭脂染紅了蓮峰的花瓣。

     幾乎沒有山坡,到了山根便到了寺院,正是中秋,山下的香客往來不斷,鐘磬聲聲,香煙委婉,林邊溪畔,古寺茅庵,小腳的婆娘也能從容的來燒香還願,綠褲紅襖,襯出秋山的明豔。

     滾滾的溪水似急欲出山,循着泉聲,我們找到了玉泉道院:林幽寺大,回繞着清泉,紫豔的樹根在水中輕顫;希夷的卧像,在洞裡安眠,洞外,無憂古樹,綠影珊珊。

     無憂的樹,無憂的仙,無憂的世界啊,恐怕隻在夢間! 離開了道院,開始登山,野草荒藤,水鳴石亂,曲折的山路忽北忽南,一會兒渡水,一會兒攀緣,不見美景,不見竹樹雲煙,隻有指大的蝌蚪在水裡回旋。

     假若到這裡就廢然而返,噢,那才冤枉了華山! 看,希夷峽上,絕壁垂岩,半山開洞,百丈虛懸,削石容步,直立無援,一步錯亂,使身碎深淵,雖不是什麼美景奇觀,可已經預示着山中的幽邃驚險。

     峽中的亂石,巨大如船,棱角面面,或混沌團團,假若相信神話的相傳,救母的沉香就在此試斧,準備着劈山。

     莎蘿坪上是第二仙關,莎蘿樹下,小小的茅庵,道人獻上泉水,擺上果盤,黃精果棗,采自山間。

     再往前進, 山路更難, 荒石蔓草阻礙着十八盤,毛女洞外,石名混元,我們汗出如洗,隻好靜坐觀山。

     到青柯坪上,奇美的太華才微微露面:俯看來路,石明草亂,仰看青峰,已若隐若現;在遇仙觀内,道士預備了午餐,潔靜的庵堂忙如旅館,道士相呼,道士催飯,道士算帳,道士索錢,道士的面孔時有暖寒,錢多就春暖花開,錢少就風雲突變,恐怕這裡的道士啊不會遇到神仙! 在青柯坪往上,才算真到了華山,坡陡階直,兩旁攔着鐵鍊,欲止欲行,任憑決斷,“回心”巨石警告着危險! 上千尺,步步驚顫,上百尺峽,壁陡身懸,抓緊了鐵索,看準了石坎,上有高峰,下臨深澗,孤梯直懸,峭壁四面。

     要大膽,要坦然, 心中一慌,手腳一亂,在半山之中必縮成一團! 大膽,坦然,并無危險,切莫仰看雲煙,先心驚氣短。

     在履險之後,或登臨以前,恰好有個小寺茅庵, 靜靜的佛堂,水清煙暖,道士的收獲是過客的茶錢。

     過二龍橋,過群仙觀,處處曲折,步步艱難,在山縫中小路隻有一線,在山崖上石階才二尺寬,用手用足用眼, 用全力去攀緣, 顧不得觀景,顧不得流連,眼盯在腳上,心内懸懸,到了北峰,才氣舒心坦,蒼茫的秋色,眼界一寬。

     看,三峰在南,寒翠接天,峰峰挺秀,隐隐的有些雲煙;東望,渭洛與黃河離合婉轉,大河浩浩,渭水回環,細細的洛水,流動在中間;金沙秋色,分入三川,隴海鐵路微微的一線;大河的對岸,起伏着層巒,山色淡黃,煙沙無限,那就是寶血染成的中條山! 十八裡外,便是潼關,粉碎寇敵的巨炮,聲聲傳到華山。

     浩蕩蒼茫是華山的北面,登高放眼,戰場便在面前,山連水繞,無限的風煙,使人要狂呼,要長歎,噢,男兒的熱血,要灑給抗戰,要灑給這奇偉的高山大川! 近處,白雲一峰肅立無言,象忠誠的侍衛默默的守護着華山。

     在雲台的後面,峭壁上老松斜探,松旁,老君的犁铧在壁上危懸。

     聚仙台小,懸橋不過尺寬,傍晚,扯起浮橋,交通全斷,寂寂的燈光,小小的神殿,象浮動在石上,渺小如丸。

     聚仙台的對面, 奇石列在山巅, 疏落的八景,如犬如猿;峭壁上水沖成影,苔色斑斑,随着想象,随着日影流煙,也都化作圖畫,人物亭園。

     在北峰過宿,石冷煙寒,三川分着明月,萬影捧着青蓮,使人欲愁欲喜,心内茫然。

     次日清早,秋霞五色斑斓,我們折枝為杖,歌唱着登赴南山,過聖母宮,三元洞,遠遠的望見,象秋日下老龍取暖, 石是鱗,苔是斑, 蒼龍惡嶺獨卧在山間,左右深淵千丈,一脊橫懸,群峰環列,四顧茫然! 越過龍嶺,綠影兒滿山,五雲峰上,老松巨柏香色幽鮮;回望,北峰正在對面,廟如豎立,頭探尾掀,象老龍探飲山果。

     過金鎖關,在東南兩峰之間,矮矮的中峰抱着一山的香煙。

     距中峰不遠, 暢朗的對着南山, 南山上萬松挺秀,楓葉微丹,若遲至重陽,必定遍山燦爛,八景宮外,小小的鐵亭坐在石邊,欲到亭畔,須翻身倒退危岩,“鹞子翻身”,故作驚險,華山的奇處并不在此間。

     南峰絕頂才是太華奇觀,金天宮外,仰天池前,北望大河洛渭滾滾三川,南有秦嶺,伏牛在東南,水繞山連,寒煙一片,青峰無限,遙接着遠天! 俯視,諸峰如拱,綠色相連,凝寒不散,如抱如環,蓮花仙掌,相映相憐,綠的峰,綠的樹,綠的煙,一團翠碧靜靜的仰對着高天! 隻有這麼多的山,綠意卻無限,隻有這麼多的秋色,寒微卻蕩入胸間,是明,是靜,是美,是寒,一山的詩情詩色,詩人卻靜立無言! 南天門下,朝元洞裡供養着鬥宿星天,在懸崖上孤木空懸, 抓住鐵索,面對山岩,一步步的橫移,湊到洞邊;洞下還有仙洞,軟梯垂向深淵,一步一找,一步一顫,身子懸空,生命懸在手中的鐵鍊! 最後,順着微紅的石崗,向西遊轉,太乙蓮台上秋日已向西偏,登台放觀,有北峰的清遠,緊湊的華山至此蕭然疏散,金黃的大地,起伏的遠山,似雲似霧流蕩着輕煙,秋風秋色,雁字斜列在天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