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大悲寺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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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告由手工教員傳來的消息——就是宣布學監的罪案——學監進來了!我知道我的呼吸是停止了一會兒。

     黃先生的眼好似被燈光照得一時不能睜開了,他低着頭,象盲人似的輕輕關好了門。

    他的眼睜開了,用那對慈善與寬厚作成的黑眼珠看着大衆。

    他的面色是,也許因為燈光太強,有些灰白。

    他向講台那邊挪了兩步,一腳登着台沿,微笑了一下。

     “諸位同學,我是以一個朋友,不是學監的地位,來和大家說幾句話!” “假冒為善!” “漢奸!” 後邊有人喊。

     黃先生的頭低下去,他萬也想不到被人這樣罵他。

    他決不是恨這樣罵他的人,而是懷疑了自己,自己到底是不真誠,不然…… 這一低頭要了他的命。

     他一進來的時候,大家居然能那樣靜寂,我心裡說,到底大家還是敬畏他;他沒危險了。

    這一低頭,完了,大家以為他是被罵對了,羞愧了。

     “打他!”這是一個與手工教員最親近的學友喊的,我記得。

    跟着,“打!”“打!”後面的全立起來。

    我們四五個人彼此按了按膝,“不要動”的暗号;我們一動,可就全亂了。

    我喊了一句。

     “出去!”故意的喊得很難聽,其實是個善意的暗示。

    他要是出去——他離門隻有兩三步遠——管保沒有事了,因為我們四五個人至少可以把後面的人堵住一會兒。

    可是黃先生沒動!好象蓄足了力量,他猛然擡起頭來。

    他的眼神極可怕了。

    可是不到半分鐘,他又低下頭去,似乎用極大的忏悔,矯正他的要發脾氣。

    他是個“人”,可是要拿人力把自己提到超人的地步。

    我明白他那心中的變動:冷不防的被人罵了,自己懷疑自己是否正道;他的心告訴他——無愧;在這個時節,後面喊“打!”:他怒了;不應發怒,他們是些青年的學生——又低下頭去。

     随着說第二次低頭,“打!”成了一片暴雨。

     假如他真怒起來,誰也不敢先下手;可是他又低下頭去——就是這麼着,也還隻聽見喊打,而并沒有人向前。

    這倒不是大家不勇敢,實在是因為多數——大多數——人心中有一句:“憑什麼打這個老實人呢?”自然,主席的報告是足以使些人相信的,可是究竟大家不能忘了黃先生以前的一切;況且還有些人知道報告是由一派人造出來的。

     我又喊了聲,“出去!”我知道“滾”是更合适的,在這種場面上,但怎忍得出口呢! 黃先生還是沒動。

    他的頭又擡起來:臉上有點笑意,眼中微濕,就象個忠厚的小兒看着一個老虎,又愛又有點怕憂。

     忽然由窗外飛進一塊磚,帶着碎玻璃碴兒,象顆橫飛的彗星,打在他的太陽穴上。

    登時見了血。

    他一手扶住了講桌。

    後面的人全往外跑。

    我們幾個攙住了他。

     “不要緊,不要緊,”他還勉強的笑着,血已幾乎蓋滿他的臉。

     找校長,不在;找校醫,不在;找教務長,不在;我們決定送他到醫院去。

     “到我屋裡去!”他的嘴已經似乎不得力了。

     我們都是沒經驗的,聽他說到屋中去,我們就攙扶着他走。

    到了屋中,他擺了兩擺,似乎要到洗臉盆處去,可是一頭倒在床上;血還一勁的流。

     老校役張福進來看了一眼,跟我們說,“扶起先生來,我接校醫去。

    ” 校醫來了,給他洗幹淨,綁好了布,叫他上醫院。

    他喝了口白蘭地,心中似乎有了點力量,閉着眼歎了口氣。

    校醫說,他如不上醫院,便有極大的危險。

    他笑了。

    低聲的說:“死,死在這裡;我是學監!我怎能走呢——校長們都沒在這裡!” 老張福自薦伴着“先生”過夜。

    我們雖然極願守着他,可是我們知道門外有許多人用輕鄙的眼神看着我們;少年是最怕被人說“苟事”的——同情與見義勇為往往被人解釋作“苟事”,或是“狗事”;有許多青年的血是能極熱,同時又極冷的。

    我們隻好離開他。

    連這樣,當我們出來的時候還聽見了:“美呀!黃牛的幹兒子!” 第二天早晨,老張福告訴我們,“先生”已經說胡話了。

     校長來了,不管黃先生依不依,決定把他送到醫院去。

     可是這時候,他清醒過來。

    我們都在門外聽着呢。

    那位手工教員也在那裡,看着學監室的白牌子微笑,可是對我們皺着眉,好象他是最關心黃先生的苦痛的。

    我們聽見了黃先生說: “好吧,上醫院;可是,容我見學生一面。

    ” “在哪兒?”校長問。

     “禮堂;隻說兩句話。

    不然,我不走!” 鐘響了。

    幾乎全體學生都到了。

     老張福與校長攙着黃先生。

    血已透過繃布,象一條毒花蛇在頭上盤着。

    他的臉完全不象他的了。

    剛一進禮堂門,他便不走了,從繃布下設法睜開他的眼,好象是尋找自己的兒女,把我們全看到了。

    他低下頭去,似乎已支持不住,就是那麼低着頭,他低聲——可是很清楚的——說:“無論是誰打我來着,我決不,決不計較!” 他出去了,學生沒有一個動彈的。

    大概有兩分鐘吧。

    忽然大家全往外跑,追上他,看他上了車。

     過了三天,他死在醫院。

     誰打死他的呢? 丁庚。

     可是在那時節,誰也不知道丁庚扔磚頭來着。

    在平日他是“小姐”,沒人想到“小姐”敢飛磚頭。

     那時的丁庚,也不過是十七歲。

    老穿着小藍布衫,臉上長着小紅疙疸,眼睛永遠有點水鏽,象敷着些眼藥。

    老實,不好說話,有時候跟他好,有時候又跟你好,有時候自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