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大悲寺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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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他幾句,他從此便永遠記着你的責備——為是恨你——而忘了救命的恩惠。

    黃先生的大錯處是根本不應來作學監,不負責的學監是有的,可是黃先生與不負責永遠不能聯結在一處。

    不論他怎樣真誠,怎樣厚道,管束。

     他初來到學校,差不多沒有一個人不喜愛他,因為他與别位先生是那樣的不同。

    别位先生們至多不過是比書本多着張嘴的,我們佩服他們和佩服書籍差不多。

    即使他們是活潑有趣的,在我們眼中也是另一種世界的活潑有趣,與我們并沒有多麼大的關系。

    黃先生是個“人”,他與别位先生幾乎完全不相同。

    他與我們在一處吃,一處睡,一處讀書。

     半年之後,已經有些同學對他不滿意了,其中有的,受了他的規戒,有的是出于立異——人家說好,自己就偏說壞,表示自己有頭腦,别人是順竿兒爬的笨貨。

     經過一次小風潮,愛他的與厭惡他的已各一半了。

    風潮的起始,與他完全無關。

    學生要在上課的時間開會了,他才出來勸止,而落了個無理的幹涉。

    他是個天真的人——自信心居然使他要求投票表決,是否該在上課時間開會!幸而投與他意見相同的票的多着三張!風潮雖然不久便平靜無事了,可是他的威信已減了一半。

     因此,要頂他的人看出時機已到:再有一次風潮,他管保得滾。

    謀着以教師兼學監的人至少有三位。

    其中最活動的是我們的手工教師,一個用嘴與舌活着的人,除了也是胖子,他和黃先生是人中的南北極。

    在教室上他曾說過,有人給他每月八百圓,就是提夜壺也是美差。

    有許多學生喜歡他,因為上他的課時就是睡覺也能得八十幾分。

    他要是作學監,大家豈不是入了天國!每天晚上,自從那次小風潮後,他的屋中有小的會議。

    不久,在這小會議中種的子粒便開了花。

    校長處有人控告黃先生,黑闆上常見“胖牛”,“老山藥蛋”……同時,有的學生也向黃先生報告這些消息。

    忽然黃先生請了一天的假。

    可是那天晚上自修的時候,校長來了,對大家訓話,說黃先生向他辭職,但是沒有準他。

    末後,校長說,“有不喜歡這位好學監的,請退學;大家都不喜歡他呢,我與他一同辭職。

    ”大家誰也沒說什麼。

    可是校長前腳出去,後腳一群同學便到手工教員室中去開緊急會議。

     第三天上黃先生又照常辦事了,臉上可是好象瘦減了一圈。

    在下午課後他召集全體學生訓話,到會的也就是半數。

    他好象是要說許多許多的話似的,及至到了台上,他第一個微笑就沒笑出來,楞了半天,他極低細的說了一句:“咱們彼此原諒吧!”沒說第二句。

     暑假後,廢除月考的運動一天擴大一天。

    在重陽前,炸彈爆發了。

    英文教員要考,學生們不考;教員下了班,後面追随着極不好聽的話。

    及至事情鬧到校長那裡去,問題便由罷考改為撤換英文教員,因為校長無論如何也要維持月考的制度。

    雖然有幾位主張連校長一齊推倒的,可是多數人願意先由撤換教員作起。

    既不向校長作戰,自然罷考須暫放在一邊。

    這個時節,已經有人警告了黃先生:“别往自己身上攏!” 可是誰叫黃先生是學監呢?他必得維持學校的秩序。

    況且,有人設法使風潮往他身上轉來呢。

     校長不答應撤換教員。

    有人傳出來,在職教員會議時,黃先生主張嚴辦學生,黃先生勸告教員合作以便抵抗學生,黃學監…… 風潮及轉了方向,黃學監,已經不是英文教員,是炮火的目标。

     黃先生還終日與學生們來往,勸告,解說,笑與淚交替的揭露着天真與誠意。

    有什麼用呢? 學生中不反對月考的不敢發言。

    依違兩可的是與其說和平的話不如說激烈的,以便得同學的歡心與贊揚。

    這樣,就是敬愛黃先生的連暗中警告他也不敢了:風潮象個魔咒捆住了全校。

     我在街上遇見了他。

     “黃先生,請你小心點,”我說。

     “當然的,”他那麼一笑。

     “你知道風潮已轉了方向?” 他點了點頭,又那麼一笑,“我是學監!” “今天晚上大概又開全體大會,先生最好不用去。

    ”“可是,我是學監!” “他們也許動武呢!” “打‘我’?”他的顔色變了。

     我看得出,他沒想到學生要打他;他的自信力太大。

    可是同時他并不是不怕危險。

    他是個“人”,不是鐵石作的英雄——因此我愛他。

     “為什麼呢?”他好似是诘問着他自己的良心呢。

    “有人在後面指揮。

    ” “嘔!”可是他并沒有明白我的意思,據我看;他緊跟着問:“假如我去勸告他們,也打我?” 我的淚幾乎落下來。

    他問得那麼天真,幾乎是兒氣的;始終以為善意待人是不會錯的。

    他想不到世界上會有手工教員那樣的人。

     “頂好是不到會場去,無論怎樣!” “可是,我是學監!我去勸告他們就是了;勸告是惹不出事來的。

    謝謝你!” 我楞在那兒了。

    眼看着一個人因責任而犧牲,可是一點也沒覺到他是去犧牲——一聽見“打”字便變了顔色,而仍然不退縮!我看得出,此刻他決不想辭職了,因為他不能在學校正極紊亂時候抽身一走。

    “我是學監!”我至今忘不了這一句話,和那四個字的聲調。

     果然晚間開了大會。

    我與四五個最敬愛黃先生的同學,故意坐在離講台最近的地方,我們計議好:真要是打起來,我們可以設法保護他。

     開會五分鐘後,黃先生推門進來了。

    屋中連個大氣也聽不見了。

    主席正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