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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罵着彼此在交談,有人在大笑,不知誰在一邊重複了好幾遍:

    “還怕!一百個男人還不夠哩!”

    好像鬧着的蜂群靜了下去,女人們一點嗡聲也停住了,她們全體到夢中去。

    “還怕!一百個男人還不夠哩!”不知誰,她的聲音沒有人接受,空洞的在屋中走了一周,最後聲音消滅在白月的窗紙上。

    金枝站在一家俄國點心鋪的紗窗外。裡面格子上各式各樣的油黃色的點心,腸子、豬腿、小雞,這些吃的東西,在那裡發出油亮。最後她發現一個整個的肥胖小豬,豎起耳朵伏在一個長盤裡。小豬四周擺了一些小白菜和紅辣椒。她要立刻上去連盤子都抱住,抱回家去快給母親看。不能那樣做,她又恨小日本子,若不是小日本子攪鬧鄉村,自家的母豬不是早生了小豬嗎?

    “布包”在肘間漸漸脫落,她不自覺的在鋪門前站不安定,行人道上人多起來,她碰撞着行人。一個漂亮的俄國女人從點心鋪出來,金枝連忙注意到她透孔的鞋子下面染紅的腳趾甲;女人走得很快,比男人還快,使她不能再看。

    人行道上:克——克——的大聲,大隊的人經過,金枝一看見銅帽子就知道日本兵,日本兵使她離開點心鋪快快跑走。

    她遇到周大娘向她說:

    “一點活計也沒有,我穿這一件短衫,再沒有替換的,連買幾尺布錢也攢不下,十天一交費用,那就是一塊五角。又老,眼睛又花,縫的也慢,從沒人領我到家裡去縫。一個月的飯錢還是欠着,我住得年頭多了!若是新來,那就非被趕出去不可。”她走一條橫道又說:“新來的一個張婆,她有病都被趕走了。”

    經過肉鋪,金枝對肉鋪也很留戀,她想買一斤肉回家也滿足。母親半年多沒嘗過肉味。

    松花江,江水不住的流,早晨還沒有遊人,舟子在江沿無聊的彼此罵笑。

    周大娘坐在江邊。怅然了一刻,接着擦着她的眼睛,眼淚是為着她末日的命運在流。江水輕輕拍着江岸。

    ***

    金枝沒感動,因為她剛來到都市,她還不曉得都市。

    金枝為着錢,為着生活,她小心的跟了一個獨身漢去到他的房舍。剛踏進門,金枝看見那張床,就害怕,她不坐在床沿,坐在椅子上先縫被褥。那個男人開始慢慢和他說話,每一句話使她心跳。可是沒有什麼,金枝覺得那人很同情她。接着就縫一件夾衣的袖口,夾衣是從那個人身上立刻脫下的,等到袖口縫完時,那男人從腰帶間一個小口袋取出一元錢給她,那男人一面把錢送過去,一面用他短胡子的嘴向金枝扭了一下,他說:

    “寡婦有誰可憐你?”

    金枝是鄉下女人,她還看不清那人是假意同情,她輕輕受了“可憐”字眼的感動,她心有些波蕩,停在門口,想說一句感謝的話,但是她不懂說什麼,終于走了!她聽道旁大水壺的笛子在耳邊叫,面包作坊門前取面包的車子停在道邊,俄國老太太花紅的頭巾馳過她。

    “嗳!回來……你來,還有衣裳要縫。”

    那個男人漲紅了脖子追在後面。等來到房中,沒有事可做,那個男人像猿猴一般,袒露出多毛的胸膛,去用厚手掌闩門去了!而後他開始解他的褲子,最後他叫金枝:

    “快來呀……小寶貝。”他看一看金枝吓住了,沒動:“我叫你是縫褲子,你怕什麼?”

    縫完了,那人給她一元票,可是不把票子放到她的手裡,把票子摔到床底,讓她彎腰去取,又當她取得票子時奪過來讓她再取一次。

    金枝完全擺在男人懷中,她不是正音嘶叫:

    “對不起娘呀!……對不起娘……”

    她無助的嘶狂着,圓眼睛望一望鎖住的門不能自開,她不能逃走,事情必然要發生。

    女工店吃過晚飯,金枝好像踏着淚痕行走,她的頭過份的迷昏,心髒落進污水溝中似的,她的腿骨軟了,松懈了,爬上炕取她的舊鞋,和一條手巾,她要回鄉,馬上躺到娘身上去哭。

    炕尾一個病婆,垂死時被店主趕走,她們停下那件事不去議論,金枝把她們的趣味都集中來。

    “什麼勾當?這樣着急?”第一個是周大娘問她。

    “她一定進财!”第二個是秃頂胖子猜說。

    周大娘也一定知道金枝賺到錢了,因為每個新來的第一次“賺錢”都是過份的羞恨。羞恨摧毀她,忽然患着傳染病一般。

    “慣了就好了!那怕什麼!弄錢是真的,我連金耳環都賺到手裡。”

    秃胖子用好心勸她,并且手在扯着耳朵。别人罵她:

    “不要臉,一天就是你不要臉!”

    旁邊那些女人看見金枝的痛苦,就是自己的痛苦,人們慢慢四散,去睡覺了,對于這件事情并不表示新奇和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