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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枝腿骨斷了一般酸痛,不敢站起。最後她也擠進要飯人堆去,等了好久,夥計不見送飯出來,四月裡露天睡宿打着心的寒顫,别人看她的時候,她覺得這個樣子難看,忍了餓又來在原處。

    夜的街頭,這是怎樣的人間?金枝小聲喊着娘,身體在陰溝闆上不住的抽拍。絕望着,哭着,但是她和木桶裡在睡的小狗一般同樣不被人注意,人間好像沒有他們存在。

    天明,她不覺得餓,隻是空虛,她的頭腦空空盡盡了!在街樹下,一個縫補的婆子,她遇見對面去問:

    “我是新來了,新從鄉下來的……”

    看她作窘的樣子,那個縫婆沒理她,面色在清涼的早晨發着淡白走去。

    卷尾的小狗偎依着木桶好像偎依媽媽一般,早晨小狗大約感到太寒。

    小飯館漸漸有人來往。一堆白熱的饅頭從窗口堆出。

    “老嬸娘,我新從鄉下來……我跟你去,去賺幾個錢吧!”

    第二次,金枝成功了,那個婆子領她走,一些攪擾的街道,發出濁氣的街道,她們走過。金枝好像才明白,這裡不是鄉間了,這裡隻是生疏、隔膜、無情感。一路除了飯館門前的雞、魚、和香味,其餘她都沒有看見似的,都沒有聽聞似的。

    “你就這樣把襪子縫起來。”

    在一個挂金牌的“鴉片專賣所”的門前,金枝打開小包,用剪刀剪了塊布角,縫補不認識的男人的破襪。那婆子又在教她:

    “你要塊縫,不管好壞,縫住,就算。”

    金枝一點力量也沒有,好像願意趕快死似的,無論怎樣努力眼睛也不能張開。一部汽車擦着她的身邊駛過,跟着警察來了,指揮她說:

    “到那邊去!這裡也是你們縫窮的地方?”

    金枝忙仰頭說:“老總,我剛從鄉下,還不懂得規矩。”

    在鄉下叫慣了老總,她叫警察也是老總,因為她看警察也是莊嚴的樣子,也是腰間佩槍。别人都笑她,那個警察也笑了。老縫婆又教說她:

    “不要理他,也不必說話,他說你,你躲後一步就完。”

    她,金枝立刻覺得自己發羞,看一看自己的衣裳也不和别人同樣,她立刻讨厭從鄉下帶來的破罐子,用腳踢了罐子一下。

    襪子補完,肚子空虛的滋味不見終止,假若得法,她要到無論什麼地方去偷一點東西吃,很長時間她停住針,細看那個立在街頭吃餅幹的孩子,一直到孩子把餅幹的最末一塊送進嘴去,她仍在看。

    “你快縫,縫完吃午飯……可是你吃了早飯沒有?”

    金枝感到過于親熱,好像要哭出來似的,她想說:

    “從昨天就沒吃一點東西,連水也沒喝過。”

    中午來到,她們和從“鴉片館”出來那些遊魂似的人們同行着。女工店有一種特别不流通的氣息,使金枝想到這又不是鄉村,但是那一些停滞的眼睛,黃色臉,直到吃過飯,大家用水盆洗臉時她才注意到,全屋五丈多長,沒有隔壁,牆的四周塗滿了臭蟲血,滿牆拖長着黑色紫色的血點。一些污穢發酵的包袱圍牆堆集着。這些多樣的女人,好像每個患着病似的,就在包袱上枕了頭講話:

    “我那家子的太太,待我不錯,吃飯都是一樣吃,哪怕吃包子我也一樣吃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