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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間孩子們集聚在山坡,緣着樹枝爬上去,順着結冰的小道滑下來,他們有各樣不同的姿勢:——倒滾着下來,兩腿分張着下來。也有冒險的孩子,把頭向下,腳伸向空中溜下來。常常他們要跌破流血回家。冬天,對于村中的孩子們,和對于花果同樣暴虐。他們每人的耳朵春天要膿脹起來,手或是腳都裂開條口,鄉村的母親們對于孩子們永遠和對敵人一般。當孩子把爹爹的棉帽偷着戴起跑出去的時候,媽媽追在後面打罵着奪回來,媽媽們摧殘孩子永久瘋狂着。

    王婆約會五姑姑來探望月英。正走過山坡,平兒在那裡。平兒偷穿着爹爹的大氈靴子;他從山坡奔逃了!靴子好像兩隻大熊掌樣挂在那個孩子的腳上,平兒蹒跚着了!從上坡滾落着了!可憐的孩子帶着那樣黑大不相稱的腳,球一般滾轉下來,跌在山根的大樹杆上。王婆宛如一陣風落到平兒的身上;那樣好像山間的野獸要獵食小獸一般兇暴。終于王婆提了靴子,平兒赤腳回家,使平兒走在雪上,好像使他走在火上一般不能停留。任孩子走得怎樣遠,王婆仍是說着:

    “一雙靴子要穿過三冬,踏破了哪裡有錢買?你爹進城去都沒穿哩!”

    月英看見王婆還不及說話,她先啞了嗓子。王婆把靴子放在炕下,手在抹擦鼻涕:

    “你好了一點?臉孔有一點血色了!”

    月英把被子推動一下,但被子仍然伏蓋在肩上,她說:

    “我算完了,你看我連被子都拿不動了!”

    月英坐在炕的當心。那幽黑的屋子好像佛龛,月英好像佛龛中坐着的女佛。用枕頭四面圍住她,就這樣過了一年。一年月英沒能倒下睡過。她患着癱病,起初她的丈夫替她請神,燒香,也跑到土地廟前索藥。後來就連城裡的廟也去燒香;但是奇怪的是月英的病并不為這些香火和神鬼所治好。以後做丈夫的覺得責任盡到了,并且月英一個月比一個月加病,做丈夫的感着傷心!他嘴裡罵:

    “娶了你這樣老婆,真算不走運氣!好像娶個小祖宗來家,供奉着你吧!”

    起初因為她和他分辨,他還打她。現在不然了,絕望了!晚間他從城裡賣完青菜回來,燒飯自己吃,吃完便睡下,一夜睡到天明,坐在一邊那個受罪的女人一夜呼喚到天明。宛如一個人和一個鬼安放在一起,彼此不相關聯。

    月英說話隻有舌尖在轉動。王婆靠近她,同時那一種難忍的氣味更強烈了!更強烈的從那一堆污濁的東西,發散出來。月英指點身後說:

    “你們看看,這是那死鬼給我弄來的磚,他說我快死了!用不着被子了!用磚依住我,我全身一點肉都瘦空。那個沒有天良的,他想法折磨我呀!”

    五姑姑覺得男人太殘忍,把磚塊完全抛下炕去。月英的聲音欲斷一般又說:

    “我不行啦!我怎麼能行,我快死啦!”

    她的眼睛,白眼珠完全變綠,整齊的一排前齒也完全變綠,她的頭發燒焦了似的,緊貼住頭皮。她像一頭患病的貓兒,孤獨而無望。

    王婆給月英圍好一張被子在腰間,月英說:

    “看看我的身下,髒污死啦!”

    王婆下地用條枝攏了盆火,火盆騰着煙放在月英身後。王婆打開她的被子時,看見那一些排洩物淹浸了那座小小的骨盆。五姑姑扶住月英的腰,但是她仍然使人心楚的在呼喚!

    “唉呦,我的娘!……唉呦疼呀!”

    她的腿像一雙白色的竹竿平行着伸在前面。她的骨架在炕上正确的做成一個直角,這完全用線條組成的人形,隻有頭闊大些,頭在身子上彷佛是一個燈籠挂在杆頭。

    王婆用麥草揩着她的身子,最後用一塊濕布為她擦着。五姑姑在背後把她抱起來,當擦臀部下時,王婆覺得有小小白色的東西落到手上,會蠕行似的。借着火盆邊的火光去細看,知道那是一些小蛆蟲,她知道月英的臀下是腐了,小蟲在那裡活躍。月英的身體将變成小蟲們的洞穴!王婆問月英:

    “你的腿覺得有點痛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