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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家夥沒出息,怕老婆!”

    從富有生活經驗的老人的談話中來推斷,無疑地,女人都是壞東西。這些壞東西卻又使他覺得有趣,強烈地牽引他走向她們。他的母親死得很早,父親一直不曾續娶,因為同女人的隔離而使他害怕她們,不了解她們。他在生活中所常接觸的僅僅有财嫂一個人。她可一點不壞,反而能夠引起他的趣味和快樂。一方面,他的缺少女人的家庭卻實實在在給了他一種不愉快的感覺。

    久而久之,有财嫂便在他心裡投下一個模糊的影像,這影像,經過長時間的雕琢,慢慢地成為一尊立體的塑像:扁臉,小眼,不很好看,然而熱情。到此刻,那兩隻小眼突然睜開,射出明朗的光芒,如同黑夜的閃電,使他心慌,使他震動,同時又給他光明,給他鼓舞。離開它,那無底的黑暗才叫人苦痛呢!

    “那孩子壞啦,迷戀老婆!”從他的記憶的深淵裡,這句話忽然浮上平面。他明白地意識到自己是故意跟在有财嫂的背後。這意識使他一驚。他慌亂地向四周一看,兩道意想不到的鋒利得如同刀劍的眼光正在惡毒地宰割他。

    他的臉紫漲起來,貓頭鷹似的眼睛收縮得細小而無光,他挺直腰闆,向掌心吐兩口唾沫,又對搓一下,慌張地割起谷來。這次,他的動作極快,不久便追過有财嫂。

    劉婆子并不即刻收回她的充滿猜忌的視線。從貴生望到有财嫂,更望到其他的農夫,她尖起難聽的嗓音,對着瞎六子指桑罵槐說:

    “快割吧,醉鬼!你媽也不是年輕小媳婦,誰幫咱們!”

    她的刻薄尖酸的語言像是一根毒針,隐隐地把有财嫂刺痛一下。有财嫂卻隻把嘴一撇,裝做不曾聽見。

    割完一趟,男人們全坐在地頭歇息。有财嫂拉起衣襟扇扇汗臉,急促地說:

    “我看你們去忙自己的吧。這裡剩不多啦,我和小秃子今天就能割完了。”

    “幫忙幫到底,弄完算啦。”一個農夫說。

    “那怎麼好,平日間就累你們幫着挑水啦,砍柴啦……”

    “别說啦,算什麼?你沒看見縣長也得優紅呢!”

    “這時候不叫優紅啦,”另一個農夫說,“這時候叫什麼優待出征軍人家屬。——是不是,貴生?”

    貴生并沒聽見。多方面的苦痛正在壓迫他,他相信自己的隐秘已經被人發覺了。不久,他就會成為大家譏笑的目标:

    “不要臉!”

    “沒出息!”

    “缺德!”

    千萬隻無形的箭镞将要射爛他的肉體,刺傷他的倔強的自尊心。爹爹常說他是個有志氣的孩子,全區的人哪個不對他伸大拇指頭,他們立刻就會知道他是怎樣無恥啊!

    但是,當有财嫂的身影一攝進他的眼瞳,他又在心底憤怒地喊起來:

    “滾蛋!你們管得了我麼?”

    他設想自己不顧一切地親近有财嫂,女人也親近他,他就把她讨做老婆。一張平闆的紫臉從斜刺裡擠進他的幻想,他幾乎驚叫起來。吳有财怎辦呢?他的心因苦痛而流血了!

    “你怎麼啦?貴生!”有财嫂看見他的态度失常,奇怪地問。

    “沒什麼!”他迷亂地跳起來,接着,大聲喊道:“來呀,夥計們,趕快割呀!”

    他飛快地遊動着鐮刀,想借工作來排除腦裡的煩亂的思想,身後一個農夫正在同有财嫂說話——談論那個人呢。

    “吳有财有回信啦麼?”

    “沒呢。也不知道這時候在哪搭兒?”

    “想必開到外省去啦。頭兩天我進城賣柴,就聽旁人那麼說,還說什麼朱德總司令要在六個月裡招一萬個老百姓去當兵呢。”

    小秃子的小手也揮動一把鐮刀,剛從對面割過來。他那一趟還剩半壟谷。他割一會便歇歇手,時刻都在搜尋有沒有叫哥哥。他弄來一段高粱稈,用嘴一條一條撕下柔韌的皮層,又把這皮層兩端折攏,插進高粱稈,形成一個圓圈,捉到的叫哥哥便被鎖在裡邊,嘴裡吐出黃水,絕望地蹬着細長的後腿。

    看見媽媽,他得意地喊道:

    “媽媽,我捉了五個叫哥哥。”

    “你不會幹點正經的!”媽媽吆喝着,卻是個笑臉。

    記起一件事,有财嫂的嘴便像是決堤的江河了:

    “貴生呵,是你教小秃子的吧?”

    “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