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明叢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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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席微夏熙莫充其選。

    ”即為立廟塑像,像成,酷肖其生前,凡當日與熙識面者,見之無不知為夏熙也者。

    而義園之旅魂,從此安堵矣。

    噫!夏君童時,即有作土地之語,不謂踐于數十年身後。

    且塑像惟肖,夫豈偶然也哉! ◎記神相 阜城門外,有張姓者,忘其名。

    嘗荷筐擊小鼓,收買服飾及器皿諸物以糊口。

    有鄰女,父母俱卒,相從為妻。

    一日,得小垆秤之重五兩有奇,塵滓蒙積,銅與鐵莫辨也。

    磨之,色燦然,知為黃金。

    從此居積緻富,不數年,家赀累萬矣。

    有相士,決人休咨,無不中。

    張與友數人訪之。

    張故炫其服飾,相士遍視諸人,皆隐約其詞;獨于張笑曰:“子相當乞!”張大怒,為侮己也,欲毆之。

    友勸而止。

    或謂相士曰:“子之相,神術矣。

    凡士農商賈,與置身仕籍者,改其裝束,以試子目力,如鬼怪遇犀照,莫能隐其形。

    今張某家勢,實衣纨食肉,粟紅貫朽;而子直讦之曰‘乞’,其亦有說乎?”相士曰:“凡定人窮達壽夭,不在目前,而在異日。

    若僅在目前而論其情狀,夫人而知之,何待相乎?雖然,吾熟視張君,月角有光,其婦必有奇相,暗助其夫。

    惜乎縱理入口,其紋漸顯,終當窮餓。

    ”其人撫掌曰:“先生真神相也!張某嘗誇于衆,謂其妻腹有紫毫蟠縮于臍,引之長尺許,異日富貴壽考,不可量。

    今先生語及此,洵非誣矣。

    ”相士唯唯。

    後其鄉人遇張,辄戲之曰:“爾何能徒享賢妻一毛之福?曷不拔之而利天下乎?”張憤極,伺其妻熟寝拔去之,以示人曰:“今而後予無藉此毛矣!”其妻诟詈相加,終朝反目。

    未半年,而妻卒,又數年,而張果落魄窮餓以死。

    噫!燕颔虎頭,公侯可緻;鸢肩牛腹,溪壑難盈。

    許負之相亞夫,師圭之相士雅,靡不談言微中。

    精斯術者,能逃其鑒别哉! ◎豐台賣花女傳 出南西門外數裡曰豐台,居民鹹以種花為業,四時紅白相間,芬芳襲人。

    而惟春夏時之芍藥為最盛,連畦接隴,一望無際,皆“婪尾春”也。

    有陸生者,不知其裡居名字,儀容俊拔,衣履鮮潔;而性情豪放,攜童挈樽?,就畦畔,席地飲。

    有女郎,年約二十餘,采花盈筐,過其前;雖裙布荊钗,而風姿韶秀。

    生調之曰:“花賣乎?”曰:“攜歸供佛,非賣也。

    ”生曰:“分惠可乎?”女即置一枝并頭者于地。

    生曰:“伊其相谑,贈之以芍藥,當為卿詠矣!”女似有所解,暈紅粉頰,嫣然一笑而去。

    生因送之以目。

    不過數十武,即其家,啟扉而入。

    生神魂若失,舉酒連飲數觥,玉山頹矣。

    酣睡畦間。

    惟時夕陽欲下,童呼之不應,掖之不起,遂大哭。

    忽有老媪,招童去,見采花女倚立門外,向童詢生姓字,及家世甚悉。

    因謂媪曰:“昨宵之夢驗矣!”媪曰:“沉醉若此,當非好兒郎,汝自主之。

    ”蓋女黃姓,名若蘭。

    其父在日,有花田數傾,終歲自給有餘。

    女無兄弟,惟與寡母日相處,自幼喜文翰。

    顧生長農家,苦無指授。

    然頗工相術,父母愛之,令自擇配,無當意者。

    故年近三十,猶守貞不字。

    先一夕,夢神授蘭花一枝,曰:“明日雲間陸士衡至此,汝宜贈之。

    ”頃見生飲于花塍,神彩弈弈,竊動于中。

    詢其姓,恰符所夢,鼓琴瑟而諧伉俪,神命我矣。

    生醉醒後,已三鼓。

    媪邀之入室,作黍食之,告以夢,且微示以意。

    生大悅,次早歸,倩媒備禮,遂成夫婦。

     ◎記錄雲貞緻夫書 範秋塘,淮南諸生也。

    早失怙恃,倜傥不羁,恃才鴛傲。

    繼母某氏,素悍。

    秋塘不能供子職,遂以忤逆呈當事,谪戍伊犁。

    其妻雲貞,淑而多才,擅長筆劄,工吟詠,恒緻書萬裡外,與秋塘相問答。

    金壇相國猶子和同,在戍所,時相過從。

    秋塘每出妻手劄以示,于君歎服,錄藏箧底。

    遇赦來京,以劄示同人,約四百餘言,纏綿哀怨,如不勝情。

    書後複綴七律四章,亦宛麗清和,真掃眉才子所不如者。

    一時都下傳錄,幾于紙貴。

    餘惜其才,悲其遇,因記之,以廣其傳: 憶自楓亭分手,偻指幾十年矣!遠塞風煙,空帏歲月,個中滋味,領略皆同。

    然侍慈母之晨昏,撫兒女以歡笑;貞雖隐憂耿耿,尚有片晌寬慰之時。

    獨念我夫子隻身孤戍,誰與為歡,問暖噓寒,窺饑探渴?涼涼踽踽,不知消受幾許凄其!貞雖相距萬裡,而清夢離魂,心實遍為想到。

    “思君十二,九折回腸。

    ”此語夫豈欺我?九年中七奉手書,僅寄覆三函,便果罕遇,筆尤難罄。

    零詞片語,未足以慰絕域之盼睫也。

    前歲端陽後一日,得密書于四爺處。

    書至之日,适貞抱病之時。

    投遞參差,幾成不測。

    幸蓮姐解人觑破,遮護支吾,傷寒瀕急之症,轉得冷汗涔涔,二豎寂然退避。

    伏枕卒讀,感慰悲歡。

    少頃,母親持書至榻畔,笑語貞曰:“錦兒脫罪編氓,歸期可望。

    來禀愧悔無聊,想已折磨悛改。

    我今卻也憐他矣!”是皆夫子孝心所感;不然,此語正未易聞也。

    丙申七月,托勞姓所寄一信,已備述别後景況矣。

    迄今又将三載,中間情景,大概如斯。

    新茔樹木整齊,圍牆完固,歲時伏臘,掃祭如常。

    湖水平漕,不緻侵入,可以放心。

    母親康健如常,飲食如舊;惟疾症時發,精神稍衰,細書不甚了了,是雖可慮,亦無可如何耳。

    老叔官星照命,别房分無一問者,親友族黨,概同陌路。

    大姊夫、姊姊,雖不甚冷落,亦初無大照應。

    二姊夫已作故人,二姊在東,音耗已見前書。

    六姊夫、姊姊,遠在楚省,音問久疏。

    翼庭大兄,人雖刻薄,但母親倚賴之人;嗣有書來,總以一味謙讓感激,庶可不失其歡。

    至負心人,今已移居他所,罕觏其面。

    然雖免萋斐之言,暧昧之事,慫恿于夫子之前。

    貞惟忍性堅志,潔身立腳,杜漸妨微,以期盡吾之所當盡。

    至于青蠅牆茨之嫌,夫子信與不信,又何敢必?總瓊女在時,尚可自解。

    母女相守,何惜人言?不幸又于酉歲八月十二,出疹夭矣!十五年辛苦屬望,到今盡付東流。

    草草治棺,瘗于茔側。

    沒之前夕,捧貞頰悲啼曰:“爹爹離家幾年矣!兒倘沒後,萬勿寄信知之!”今憶此言,不禁淚如泉湧,更何待殘稿遺書,驚心玉碎;零脂剩粉,觸目蘭摧耶?丁郎讀書,頗有父風。

    惜資性敏而欠沉潛,務高遠而不知簡練。

    詩詞卻有新穎奇想,制藝則大駁雜不純,不過青青子衿,非館閣中人物。

    今因病中,不能抄錄詩文,後當寄閱。

    來字詢所從師,十二歲以前,經書《史記》、《文選》、《唐詩》、《莊》、《荀》等書,皆貞口授,溫背熟習。

    乙未仲春,始就楊先生肄業。

    開筆後,楊先生選教辭去,繼以蔔權齋訓迪。

    權齋教法頗嚴,貞亦不假詞色。

    館散回家,仍課以詩詞。

    惟母親姑息太甚,不得不仰體慈懷,稍為寬假耳。

    貞母于丙秋患病,延至酉春二月六日,遽爾長逝。

    兩老人一生血脈,惟貞一線之存。

    六十年鏡花水月,情深半子,能不酸痛耶?庸原非己出,漠不關心,隻知收卷家赀,良可哀恨。

    貞自遭此變,愈覺難堪,顆粒縷絲,均無所出。

    家務母親經理,歲入不敷。

    貞屢拟将無用舍宇典售,而護恤不舍,徒令風雨剝蝕,半成荒廢之區,近亦傾頹過半。

    幾處租息,又被負心人據為已有,折變一空。

    僅留敗屋數椽,聊蔽風雨;零磚碎瓦,大非當時景象。

    從前緩急可商之處,近皆裹足不前。

    遇有急需,不輕啟齒,正恐無濟,反惹笑談。

    所以馮郭處,絕迹多年。

    間承四妹霞姑等,投以錢物,時詢夫子近狀,情意頗真。

    些小通融,尚可資助,亦恐久而漸衰,難保始終如一耳。

    顧其諄諄懷舊,思慕之忱,未可負之。

    節次囑帶瓶口扇套鞋襪諸物,盡為負心人賺去,言之恨恨。

    貞迩來兩餐之外,些子不敢自由。

    嫁笥衣奁,陸續盡歸典閣;頻年己身補綴、蓮姐盤纏、丁郎膏火束?、瓊女钗钏鞋腳,在在皆貞剜肉補瘡所辦也。

    至問安侍膳,未敢稍離;怡色柔聲,猶恐獲咎。

    即飲食穿戴,亦須較前留意。

    蓋儉則負悭吝之名,奢便有花銷之責;太素則雲意存咀咒,稍妝則雲冶容誨淫。

    非诟谇相加,則夏楚從事,求一日之免咎不可得。

    貞年逾三十,非複少時,對兒女家人,有何面目?白結缡以來,筆墨為命,拈毫橫笛,唱随幾近十年。

    一旦斷梗飄萍,往事不堪回首。

    年來羌管絕吹,屬和之章,亦屬勉強從事。

    吟風弄月之句,斷不敢露于毫端。

    顧影自憐,可勝悲咽!蓮姐自辰夏摘花受逼之後,其志益堅,雨榻風棂,寒砧煙竈,與共甘苦。

    此貞今世之朝雲,而為夫子他年之桃葉也。

    高魁、何酉兒輩,隻知迎合上意,計飽私囊;素芝、碧蓮輩,鈎深索隐,播弄如簧,尤為心腹之患。

    狂奴故态,又何足道!惟有委曲将就,饫以好言,博得一時清靜而已。

    去歲四爺遣人自伊犁來,述夫子起居甚悉。

    并雲每年若肯節省,尚可餘積三四百金。

    幸負心人未将此語上聞,而貞初亦不之信也。

    夫子天資機警,賦性疏狂,未能一層才華,辄遭大難。

    一朝失足,萬念都灰,又有何心矜持名節?且栖身異域,舉目誰親?回首家山,剛腸應斷!則花晨月夕,燈?也酒闌,擁妓消愁,呼盧排悶。

    或三生石畔,五百年前,遇解渴之文君,值多情之倩女,書生結習,諒亦未能免俗?貞聞之,方痛憫之不遑,又焉敢效妒婦口吻,引不近人情之語相勸勉耶?惟念夫子體素羸弱,性複過癡,彼若果以心傾君,亦何難情死?特患口饧齒蜜,腹刺腸冰,徒耗有用之精神,轉受無窮之魔障;私心遙揣,可惜可傷!況曲蘖迷心,能緻疾病;樗蒲耽戲,更喪聲名。

    些小傥來之财,更何足計?貞酸鹹苦辣,色色備嘗;釜底餘生,尚知自愛;豈夫子有為之體,而甘自頹唐,毫不念及,反待巾帼之規箴乎?來書雲:“三月适館春齋,六月仍回故地。

    ”其中原委,未得其詳。

    風聞雙桂一端,傳言不确。

    然夫子既與四爺為骨肉,則相依邸舍,便可為家;何必舍此他圖,别生枝節?此則貞所不能解者。

    丈夫處世,怨固不可深結,恩亦不宜多邀。

    未曾拜德之前,先思圖報之地。

    四爺豪俠,中外頗有微名。

    但其癡意柔情,殆亦堪憐堪笑。

    自聞夫子與為莫逆,貞即向黃允升大叔及王六表嬸張小坡處,訪其為人。

    大抵舉動不純,近于遊俠,顧能超拔夫子于苦海中,而噓拂之,将來酬報,貞心早為之區劃矣。

    相隔萬餘裡,又複忽西忽東,奉命不定;空緻魚書,未瞻雁足;即有欲寄諸物,恐蹈邢奴之中,落被負心人啖吞。

    微物幾何,反緻空函不達也。

    去歲有查辦回籍之恩旨,惜乎未能波及。

    然此機緣,大有可望。

    十年難滿,我夫子斷非終老荒沙者。

    諸凡随遇而安,兩地耐心靜守,鏡合珠還,我兩人甯終無團聚時耶?每念弱草微塵,百年如夢,夢幻泡影,内典所雲,貞于生死兩途久矣,思之爛熟。

    别來況味,不減楚囚;現在光陰,幾同羅刹。

    何難一揮慧劍,超入清涼,無如緣孽如絲,牢牢縛定,不得不留此軀殼,鬼渾排場,冀了一面之緣,不負數年之苦。

    是日白頭無恙,孺子成名。

    大事一肩,雙手交卸,貞心方為安适。

    總之,夫子一日不回,此擔一日不容放下也。

    六弟自上江來,猝聞有回伊之便,掩扉挑燈,疾書密寄。

    淚痕在紙,神思遄飛。

    遙計書到開緘,當在黃梅時節。

    心與俱酸!附詩四章,聊以見意。

    信手拈來,亦是一幅血淚圖耳。

    言不盡意,伏惟珍攝。

    此上秋塘夫子幾席。

    戊戌十二月一日雲貞再拜。

     莺花爛漫鬥芳菲,底事傷心淚暗揮?鏡裡漸凋雙鬓角,客中應減舊腰圍。

    百年幻夢身如寄,一線餘生命亦微;強笑恐違慈母意,竹笥偷典嫁時衣。

     十五年華付水流,綠窗不複喚梳頭;殘脂剩粉ひ絲閣,碎墨零箋問字樓。

    千種凄涼千種恨,一分憔悴一分愁!侬親亦未終侬養,似此空花合罷休! 當時畫裡喚“真真”,豈料追随若比鄰;每禱團圓禮繡佛,嘗占榮落祝花神。

    堪嗟失意飄零日,翻得關心屬望人;倩我憐才頻寄語,年來消瘦不關春! 早自甘心百不如,肩勞任怨敢欹??課兒夜半燒殘燭,奉母春寒剪嫩蔬。

    豈有餘間弄筆墨,偶因定省過庭除;萋斐休更萦懷抱,猶是堅貞待字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