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明叢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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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

    玉兒竊怪于中,欲詢之,而未發也。

    一日,大雪迷漫,赴顯者之約,元陰晝晦,衢路人稀,而平日之踯躅道周,眈望顔色者,又沖寒冒雪,侍立車側矣。

    玉兒問曰:“君何為者?”生淚涔涔下,嗚咽不能語。

    邀之入室,叩知其敵,玉兒笑曰:“君既讀書,當思奮迹雲路,以圖進取;不宜妄自菲薄,?落至此!雖然,士為知己者用,女為悅己者容,足下我之知己也!請為君作居停主人,勉供膏火,複理慧業何如?”生唯唯。

    适某顯者誕日,玉兒屬生賦詩百韻以進。

    時祝嘏者聯幛累軸,而名作獨推生,顯者大悅。

    由是玉兒益愛敬生,聯床語夜,漏座銜杯,凡可以娛生意者,靡不盡。

    逾年,秋闱報捷,繼登進士,入翰苑,重華屬卮酒撫玉兒肩曰:“餘向者喪志落魄,幾堕泥塗,微卿何以有今日?敢叙雁行,用答高義!”玉兒因呼生為兄。

    凡平日相與往來之達官巨賈,及纨绔兒,皆謝絕不複與通。

    後生出知某州,既典郡,自簿書外,皆玉兒一人總持之。

    相從數十年,交情不替如一日。

    重華卒于官,複經紀其喪,撫其幼子,若猶子焉。

    嗟乎!天下之至微極賤者,莫優伶若矣。

    乃亦知有知己之感,引手窮途;及知其懷才不偶,雖衣敝履穿之士,亦敬奉之,不敢忽,若預料其能發迹于異日者,孰謂伶人也,而可忽諸? ◎義夫貞婦傳 程允元字孝思,世為淮南望族。

    父勳著,運鹾莢于維揚,日漸淩夷;遂棄其業,遊京師。

    北平平谷人劉登庸,谒選铨曹,邂逅逆旅,締為婚姻。

    時劉女程子皆稚年也。

    劉除河東蒲州守,六旬無子,署中惟老妻弱女、臧獲數人而已。

    妻尋卒,劉感怆欷?,遂得疾。

    臨終,謂女曰:“淮南程允元,汝婿也。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當謹志之。

    ”卒後,女扶柩歸葬。

    勳著自劉抵任後,亦數年物故。

    孝思服阕,正拟赴晉,聞外父卒,遂直趨平谷,訪其鄉鄰。

    雲:“女葬親後,不知何之。

    幾椽老屋,迄今猶扃锢也。

    ”程以蕭條行李,走數千裡道,裘敝金殘,大為逆旅主人白眼;踯躅窮途,勢将潦倒。

    會逢俠客,贈以赀裝,得逡巡南返。

    先是劉居官清介,故卒後囊無餘資,女以針黹度日。

    裡中多其賢淑,求婚者踵接于門。

    告以羅敷有夫,而人未之信也。

    女有姑母,出家津門接引庵為尼,潛往依之。

    尼勸其披剃。

    女曰:“身體發膚,受之父母,豈敢毀傷?且父于易箦之辰,猶諄諄于程生姻事,焉敢背之?惟有匿迹銷聲,以杜悠悠之口。

    截發毀容,不敢聞命矣。

    ”由是深藏密室,雖三尺之童,不獲觌面。

    朝夕仰天默祝,冀一見程生,死不憾。

    而孝思自落拓歸家,生計益绌。

    或有勸其别求匹偶者,孝思愀然曰:“劉女存亡未蔔,亡則已耳;脫其尚存,守貞待字,棄之不祥。

    《詩》曰:‘不思舊姻,求爾新特。

    ’吾不為也。

    ”?鬼然獨處,幾三十年。

    年且五十,藜藋不充,課蒙于漕艘,南北往來,歲以為常。

    乾隆丁酉四月,舟次津門,與旗丁某,登岸入茶肆。

    适有語劉女事者,谛聽之,得其詳,遂詣庵求見。

    老尼為陳颠末,尼轉述于女,女曰:“桃夭梅實,所貴及時。

    衰年締花燭,聞者齒冷矣;敬謝程君,三生緣薄,夫複何言?”程要之再三,終不允。

    遂籲訴邑宰。

    時宰為金公之忠,良吏也,即命駕赴庵,反覆勸谕,責以大義。

    次日,延女進署,與程合卺。

    一為曠夫守義,從無狹斜之遊;一為處子懷貞,不作失時之怨。

    故兩人年皆五十有七,齒未搖,發未白,面無梨凍痕,不知者鹹拟為四十許人也。

    夫古今貞義者不少,然女貞而男或不義,棄秋扇而長捐;男義而女或不貞,慕《有狐》以寄詠;未有相隔數千裡外,聞問不通,生死莫必,彼此各矢貞義,積三十餘年如一日者。

    卒之天佑善人,為之作合,于颠連困苦百折不磨之後,謂非熙朝盛事欤?金明府既成其美,複為詳請旌獎;而又慮義夫貞婦之無以歸,歸無以養也,于是首捐廉俸,為諸鹾商及紳士倡。

    一時傾助者,金錯紛投,夫婦得買舟南返,構室置産,若素封家。

    客有自淮南來者,謂孝思歸後,連舉二子。

    相傳婦人五十而信水絕,今劉女六旬而孕,此又古今來所未有。

    豈彼蒼賞善,必曲為周旋,有加無已,不使一毫缺陷,以為世勸乎?劉女以衰年花燭為嫌,若世之及時婚媾,飽暖安逸,至中年夭喪,或垂老孤貧,其視程劉又豔羨不遑矣! ◎陳天隐傳 南西門外,多農。

    有陳天隐者,祖若父,皆胼手胝足,負耒耜而耕,終年未嘗得飽食。

    天隐十餘歲,父令業農,對曰:“耕雲鋤雨,所得幾何,而役役于此耶?”秋稼登場,父儲谷以償租。

    天隐私粜之,曰:“某貨可居。

    ”旬日間獲利數倍,父奇之,聽其居積,不十年,富甲一鄉。

    其持籌握算,絲粒無遺,而尤能辨金色之高下。

    凡金色等差,自一逮十,習之者,從師指授,越三四年,尚有毫厘之失;天隐一寓目,莫有能欺之者。

    晚年,兩目失明,市儈兒鹹揶揄之,謂:“陳氏子,數十年來,恃其雙眸炯炯,今而後以銅鐵錫作金付之,亦将什襲而藏,尚敢踞??,逞其喋喋耶?”天隐聞之笑曰:“盍請試之!”持金嗅以鼻而辨,不爽。

    于是鹹驚詫以為神,且有啧啧歎羨。

    謂天隐一生,何自得此神術,以緻富饒也?天隐曰:“凡五金,皆有氣,公等未之審耳。

    昔狼?荒國人,與中國互市,遇夜以鼻嗅金,古其有法,餘能審其法,以意會之耳。

    ”或又曰:“子每遇貨物,居之辄獲利,非有前知之術乎?”天隐曰:“餘亦以天時人事,測之耳,烏有術?且餘之所以為此者,念祖父曆世耕耘,劬勞無補,因改農而賈;商賈之人,惟利是圖,昔賢所鄙。

    《詩》不雲乎:‘如賈三倍,君子是識。

    ’餘滋愧矣!”于是都下士大夫聞其說者,鹹歎服,多其能貨殖,而且知義也。

    其以農夫子,恢廓祖父之業也,宜哉! ◎正陽門記災 珠市,當正陽門之沖。

    前後左右,計二三裡,皆殷商巨賈,列肆開廛;凡金绮珠玉,以及食貨,如山積。

    酒榭歌樓,歡呼酣飲,恒日暮不休,京師之最繁華處也。

    庚子五月十一日午後,居民不戒,失于火,黑煙迷霧,烈焰飛飚,不可向迩。

    提督及五城員弁,雖竭力沃救,亦杯水車薪。

    至二鼓後,忽延及正陽門外郭之敵樓。

    樓高五丈有奇,皆?以巨石,無一椽之木為祝融氏引緣;周圍炮穴,凡七十有六,火自穴中橫貫而出,光照數裡。

    餘時僑居打磨廠之東,相隔僅數矢,竊念客中長物,剩有青氈,即付之一炬,無足介意。

    乃竟獲幸免。

    至次日晨刻始熄。

    回祿施威,何其暴也!然是焚也,毀房舍器物,而不傷人,殆子産所謂“民望知畏,故鮮死”欤? ◎俠客傳 窦店距彰義門二十裡,為旅客尖宿之所,亦南北往來必經之地也。

    離辇毂切近,金吾缇騎,恒偵探賊盜,盤诘奸宄,凡異言異服、形迹可疑者,擒獲無得脫。

    一日,有客黑面虬髯,自北而南,語音似楚;結束整齊,跨黑衛甚駿,佩刀外,無長物。

    入店呼主人,速治具。

    解腰纏出白金一囊,陳幾上,屬買雞豚牛酒,多多益善。

    主人曰:“此物宜善藏,露虞有失。

    ”客曰:“此物予得之甚易,愛者任取之耳。

    且予蹤迹遍天下,未逢豪客,豈蕞爾窦店,轉為萑苻之薮乎?”少頃,酒肴羅列,客掀髯大嚼,連酌數十巨觥不醉。

    而下酒物已罄矣。

    因以餘酒鬥許,傾瓦盆,飲黑衛,熄燈而寝,聲雷動。

    逆旅主人白保甲,旋有汛弁暨缇校數十人,圍繞戶外,拟俟天明執之。

    日向晨,客啟門欲出,衆人圜而前。

    客笑曰:“昨宵不戒,陳金幾上,汝曹今欲白晝行劫乎?”舉手一揮,衆皆颠仆。

    村中有張姓者,拳勇絕倫,而尤長于槍,人以張鐵槍呼之。

    聞喧呶聲,疾趨而至,舉手砍客胸。

    客骈二指,撥其颏,張即仰仆數十步外。

    客曰:“如此伎倆,亦欲與乃翁較勝負耶?”張故以拳勇自負,授徒數十人,今為客所辱,愧且憤,呼徒畢集,環而攻之。

    客于衆中奪一棍,四面揮擊,中者辄仆,無敢近跬步者。

    客于是從容就枥下整驢鞍跨,于背拔佩刀,向飲馬石槽上一揮中斷,曰:“以汝曹頑骨,隻須以木棍,樸作教刑。

    若試以佩刀,一村無噍類矣!”發聲長嘯,煙塵滾滾,瞬息不見。

     ◎吳小将軍傳 己巳之冬,餘自汴入京,僦居櫻桃斜街之旅店。

    旁舍有客,徹夜?尹唔,繼以歌嘯。

    次箕踞之,方早觇坑上,擘豚肩而食,連舉巨觥,旁若無人。

    時朔風怒号,彤雲釀雪,輿夫、賣菜傭,且反披羊裘,若漁蓑,猶聳肩縮胫作觳觫狀。

    客衣單?合,脫帽露肘,額上汗津津也。

    坑無衾褥,而書籍縱橫,幾榻皆滿。

    因入室,與之接談。

    客笑曰:“仆飲食之人也,風塵勞悴,寂寞枯槁,無當世用。

    不祥姓字,何足為足下告?”稔視其年約二十許,語音類吳下。

    因私詢逆旅主人:“客何為者?”主人曰:“客來匝月矣。

    至之日,時方夜半,叩門甚急。

    啟之,兩健兒負箱箧置之而去。

    問其姓氏裡居,皆不答。

    視其行李蕭條,而書籍甚富,必非暴客,故任其居處,而不疑。

    然一月來無交遊往還,日用飲食過侈,而白金累累。

    日者有鄉人自塞外歸,雲昨歲嚴冬,遇客于榆關道上,輕裘肥馬,行李甚都。

    其夜同居逆旅,有綠林豪客,十餘輩,持白梃彎弓殼矢,思創其赀裝。

    客奪梃縱橫揮擊,中者辄颠,擲十數武外,不能起,餘皆伏地乞命。

    客曰:‘鼠輩不足污吳小将軍刃,急舁去,毋緩。

    ’于是盜皆扶掖,背負而散。

    其為系出延陵,而鸷勇し健,将軍之稱,非誇語也。

    ”會餘有保陽之役,返逾旬,而客去主人。

    謂餘曰:“吳小将軍于前夕款段出都門矣。

    ”餘曰:“嗟乎!客果何許人乎?其狼啖牛飲,則有炮?憑陵、喑嗚叱咤之風;暴客猝臨,從容格鬥,則俨然可馳騁熊罴之隊,而争上驷。

    至于行裝蕭索,而典籍橫陳,則不啻窦威之窺、杜預之癖也。

    古人上馬殺賊,下馬作露布,安知非客所優為?歐陽永叔曰:‘天下嘗不乏奇偉非常之士,而消磨老死于山林之間,卒不得而見者。

    天下無事無繇知之也!’餘終不知客為何許人也。

    ” ◎毛老相公傳 前明洪武初年,凡老民年七十以上者,例得朝觐。

    有新會人毛某,奏對明敏,高皇因問曰:“朕築室後湖,藏天下黃冊,宜作何向?”毛對曰:“東西為佳,早晚日曬,庶無黴濕蟲蝕之患。

    ”高皇首肯者再。

    室成,遂坎地,埋老人于其下,曰:“浼汝謹守,無廢朕命。

    ”故雖曆年久而充棟之冊卷無恙。

    宏治間,戶部尚書鄭琛,嘗于日暮坐後湖廳事。

    見一老人揖而言曰:“吾為朝廷守冊,百四十餘年,未蒙當事諸公隻雞樽酒之賜,恐非所以待有功也。

    ”今京師六部中,亦有毛姓,相傳系會稽人,曾為部中主案吏,卒後葬永定門外。

    凡有年久案牍,卒無可覓者,望空默禱,其應如響。

    三月某日,為毛君生辰,奉瓣香而稱祝者,相望于道。

    每歲清明,部中從事者,鹹攜樽挈?,為之祭掃,如子若孫,奉祀其祖父,不敢懈。

    新會毛君,既不得其死,死後越百數十年,曾無知者,至向當事而乞食,亦可哀已!而會稽毛君,則掃墓有人,生辰緻祝,牲醴之奉,終歲不絕。

    均為朝廷守案牍,而幸不幸,懸殊如此,可發一歎! ◎朝鮮使臣記 友人盧藥林,于琉璃廠書肆,晤朝鮮使臣。

    視其貌,清俊不凡。

    進與語,各不能辨,因以筆墨作問答。

    自書洪姓,名大榮,号涵齋,曾五舉于鄉,始登進士,今官翰林。

    蓋其國鄉會試,以詩、古文、經解,分三場;會試不售,仍與秀才同入秋闱,不赴,則以詭避論。

    科目之難,視中國為尤甚焉。

    間述其榜後忽委頓,無疾而呻吟床次,朝夕入睡鄉,家人強之飲食,未畢,聲辄起,數月始醒,因又号“足睡居士”雲。

    藥林贈以詩,将歸,握手不忍别。

    逾年,複奉使入貢,遍訪藥林、麗藥林旋裡。

    又逾年,使臣李命圭号耦山,亦晤藥林于書肆,詢涵齋近狀,則進秩蘭台矣。

    将歸之前一日,耦山留贈彩箋清心丸數事。

    又出其著《陶情集》索題,沖容和雅,似合乎開元天寶之風格,所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