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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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門之前他就得鼓足勇氣閉上眼睛讓自己義無反顧地一腳踩進外面的蒸籠裡。

    他曾經非常委婉地對夏芳然說能不能把空調的溫度稍微調高一點,她惡狠狠地說調高了以後我穿什麼。

    話說到這個分上就不好再往下繼續了,他顯然不能提“你可以穿短袖”之類的建議。

     他知道自己還是少說話為妙。

    她處在一觸即發的邊緣,他們對此心照不宣。

    在這種時候切蘋果是他消磨尴尬的好辦法。

    水果刀切下去,新鮮的果汁從創口的邊緣溢出來,緩慢而生機勃勃。

    他出神地凝視着這一切,這樣他可以忽略掉那個蜷縮在沙發的一角,一身困獸氣息的夏芳然。

    其實有一段時間他實在是厭倦了切蘋果,他覺得自己快要變成了《摩登時代》裡的卓别林,仿佛一刀下去一分為二的不會再是蘋果而是自己的某一根手指。

    為此他曾别有用心地給她依次拎來水蜜桃,草莓還有西瓜。

    ――它們都是柔軟的水果,她可以一口咬下去。

    但是在夏芳然面前,陸羽平的小陰謀是很難得逞的。

    夏芳然小姐漫不經心地說了一句:“不行的呢。

    我不喜歡吃這些。

    這些汁滴到裙子上是洗不掉的。

    我可舍不得為了嘴饞就拿我的裙子去冒這個險。

    ”聽到這兒陸羽平就非常識相地把水果刀和蘋果拿出來了――這樣可以堵住她的嘴讓她不再繼續羅列她的那些裙子的品牌質地還有購買的時間地點。

    我活得怎麼這麼賤。

    他對自己惡狠狠地微笑着。

     他當然也不能在一天裡唯一舒服的時刻,比如傍晚涼風習習的時候對她提議出去散步。

    不管他是多麼渴望戶外的新鮮空氣來拯救一下他被制冷劑侵占的肺部。

    其實他們去過的,當時坐在街心花園裡一張相對僻靜的長椅上。

    那天大概是十五或者十六,一輪滿月渾濁而柔情蜜意地懸挂着。

    那個時候夏芳然對他說:“陸羽平我想把墨鏡和口罩拿下來一會兒。

    ”于是她就拿下來了。

    月光如水,浸潤着她的臉。

    她閉上眼睛,那冰涼的月光沿着她的臉頰悠遠地滑到了她即使在夏天也必須遮掩的脖頸裡。

    那時候她腦子裡想起的居然是中學時候學過的一句忘了出自何處的古詩:潮打空城寂寞回。

    然後她聽見了由遠而近的一群孩子的聲音。

     陸羽平也聽見了。

    那幾個放暑假的孩子在這個還算寂靜的街心花園裡追逐着跑了過來。

    最大的看上去也就是十歲,最小的不過四五歲而已。

    陸羽平有點緊張,他在猶豫要不要提醒夏芳然至少把墨鏡戴上,他不願意提醒她,他不想破壞這個難得的兩個人的夜晚,可是――他也不忍心吓着那幾個孩子。

    還好夏芳然這個時候已經自己把墨鏡戴上了。

    但是那群嬉笑着經過他們長椅邊的孩子還是安靜了下來。

    是那個為首的年齡最大的孩子先看見夏芳然露在墨鏡下面的半張臉的。

    她愣了一下,然後一種戒備就在她的小臉上展露無餘。

    她拉緊了她身邊那個小弟弟的手,然後那個無意中往夏芳然這邊瞟了一眼的小弟弟也安靜了。

    安靜在這幾個孩子之間心照不宣地相互擴散着。

    一個小姑娘給這個小弟弟使了個眼色,意思是讓他把臉轉到别的地方去。

    他們就這樣用沉默恪守着他們的同盟,安靜地經過同樣安靜的夏芳然和陸羽平。

    走到離他們大約二十米遠的路燈下面時他們才又開始像剛才那樣歡呼雀躍起來。

    陸羽平依稀聽見一個小男孩興奮地喘着粗氣說:“我知道我知道,那是車禍,我爸爸他們公司的一個同事也是這樣的……” 他聽見夏芳然長長地歎息了一聲。

    她轉過臉,抱緊了他的胳膊。

    那個時候陸羽平突然很無恥地想起周星馳的一句很著名的台詞:“長得醜不是你的錯,拜托不要出來吓人嘛――”第一次聽這句話的時候陸羽平當然是笑了,笑得跟大家一樣開心。

    真是不得了,他在心裡說,生活裡什麼都有可能變成你的陷阱。

    他這麼想的時候就把夏芳然摟得更緊,她難得聽話地依偎着他。

    她的腰真細,她柔若無骨。

    她其實一直都是一個柔若無骨的姑娘。

    過去是,現在依然是。

    她的聲音從他的衣服裡面傳出來,她說:“陸羽平,苦了你了。

    ” 那一刹那他忘記了他在切那些怎麼切都切不完的蘋果的時候對她的所有詛咒。

    疼痛從他的胃裡滋生,然後漸漸地蔓延到他的心髒,他的胸口,他的喉嚨,甚至他的指尖。

    他抱緊了她,他說:“你又在說什麼廢話。

    ” 晚上,總是在晚上,他們才能離彼此這麼近。

    陸羽平租來的那間向陽的小屋在那個夏天變成了一個火山口。

    因此那段時間,他經常睡在她的房間裡。

    他們一起裹着一床厚厚的棉被,待在十八度的冷氣機下面正好合适。

    空調工作的聲音輕微地在黑夜裡震蕩。

    像是陸羽平童年時代的礦山裡的機器聲一樣,讓他覺得親切而家常。

    在這親切而家常的聲音裡她離他這樣近。

    她沉睡的呼吸像海浪一樣擁着他。

    他把臉貼在她散發着香味的胸口,他感動地想:這是我的女人。

    黑夜遮蓋了她所有的傷疤,的确是把她變成了一個最普通又最抽象的“女人”。

    陸羽平輕輕地爬起來,走到窗邊點上一支煙。

    他實在想不出來還有什麼其他的方式來感謝上蒼了,除了這種難得純粹的黑夜中滿懷柔情的清醒,他隻有這個。

    即使是陸羽平,也是有理由感謝上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