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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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然要管她的店叫“何日君再來”。

    她已經決定了。

     但是夏芳然從來就不知道,那個孩子滿懷感恩地跟着她唱歌,看不出來夏老師美麗的微笑裡有多少勉強,同樣看不出來這位夏老師已經快被這空氣不流通的教室,快被他們這群永遠也安靜不下來的小麻雀們逼瘋。

    夏芳然更不知道自己就在無意中點燃了這個孩子對生活的熱情,信心,甚至是想象力。

     然後,冬天來了。

     那年冬天學校選中小洛的年級代表學校參加市裡的千禧年歌詠比賽。

    夏芳然則必須非常不情願地在實習馬上就要結束的時候擔負起準備這次比賽的責任。

    丁小洛一直都記得,她知道自己被選進了為了比賽臨時組起的合唱隊的那一天,天氣絕好。

    北方的冬天如果陽光明媚的話,很容易看到一種鋒利的天高雲淡。

    雖然鋒利,卻根本沒閃着那抹咄咄逼人的寒光。

    那是小洛喜歡的天氣。

    她跟着合唱隊一起練歌,準确地說,跟着夏老師練歌。

    除了比賽的規定曲目外,夏老師選擇了一首叫做《明天會更好》的歌。

    夏老師說:“這是首老歌了。

    它很适合童聲合唱。

    ” 于是,小洛關于那個冬天的記憶,變成了一樣可以貼上五個字的标簽的标本:明天會更好。

    為了練習,放學回家的時間常常很晚。

    白晝一點點地變短,巨大而疲倦的地球無聲無息地把越來越長的黑夜留給北半球的孩子們。

    可是盡管這樣,在令人沮喪的冬日的黃昏裡,在北半球這聲冗長的歎息裡,依然有一群孩子在為它感恩和喜悅地歌唱着:“輕輕敲醒沉睡的心靈,慢慢張開你的眼睛。

    看看忙碌的世界是否依然孤獨地轉個不停。

    春風不解風情,吹動少年的心――” 什麼叫“風情”,小洛其實不大了解。

    可是她隐約感到了,這不是個大人們樂意從小孩子的嘴裡聽到的詞。

    因為它牽涉着某種秘密的,但是妩媚的欲望。

    可是現在不同了,小洛可以光明正大地把讓這個詞在她口中大搖大擺地進進出出。

    不僅是大搖大擺,還可以搔首弄姿。

    唱歌真是一件好事啊。

    小洛心滿意足地歎着氣。

    叮叮咚咚的鋼琴聲中,當講台上的夏老師的左手像花一樣盛放的時候,他們就該開始唱了。

    小洛站在一群孩子裡,聽着歌聲蓋過了鋼琴聲,夏老師站定在他們面前,用雙手跳舞。

    原來人是可以站着跳舞的。

     “擡頭尋找天空的翅膀,候鳥出現它的印記。

    帶來遠處的饑荒無情的戰火依然存在的消息。

    玉山白雪飄零,燃燒少年的心――”“停一下。

    ”夏老師給負責鋼琴伴奏的六年級的大姐姐一個手勢:“我們把那句‘遠處的饑荒’再唱一遍,剛才唱得不齊。

    ”音樂聲重新響起,已經擦黑的天空裡路燈剛剛點亮。

    小洛覺得自己的身體裡有種緊緊的,溫暖的快樂把血液這樣猩紅和殘忍的東西變成溫暖的浪潮。

    小洛在漲潮的聲音裡閉上了眼睛:風情,是指這個嗎? 那天正好是冬至。

    小洛心裡隐隐地有點害怕。

    因為這兩天練歌練得的确過瘾,昨天她忘了寫數學作業。

    老天保佑老師不要發現小洛沒有交作業本啊。

    因為她聽說鄰班的一個小女孩就是因為沒寫作業然後她們班主任就不許她參加合唱隊了。

    對小孩子來說,最殘忍的事莫過于提心吊膽。

    可是好像沒幾個小孩子可以躲過。

    小洛在那個十二月的,寒冷的日子裡度過了她八年來最灰暗的白天。

    好不容易挨到中午放學,她趁着爸爸媽媽午睡的時候把作業補完,一邊寫一邊對自己說:要寫整齊一點啊,如果很亂的話老師看得出來的。

    然後她很早就來到學校,偷偷溜進老師的辦公室裡,還好,他們班上午交的本子隻改完了一半,小洛舒了一口氣,把自己的練習本塞進還沒有批改的那疊本子的正中央。

    後來她常常問自己:自己那天那麼緊張,那麼害怕,偷偷地把本子塞進去的時候手指抖得厲害――為什麼呢?僅僅是因為害怕老師發現後有可能不讓她繼續參加合唱隊嗎?還是因為,她有某種預感? 那天下午放學的時候,班主任把小洛叫進了辦公室。

    小洛錯愕地想:不會啊,中午應該沒有人看見她才對的。

    班主任對小洛微笑,她說:“小洛,這次真的很不巧。

    夏老師今天去少年宮借服裝――就是你們上台穿的。

    可是,實在找不到大号的了。

    ――你知道因為快要新年了,演出什麼的特别多,想要借到衣服特别難。

    所以小洛,不是說你唱得不好啊,沒有這個意思。

    其實二班和五班有兩個跟你一樣比較胖的同學也被換下來了。

    夏老師專門說,你們這些天練習得都很好,很努力,衣服的事情實在沒有辦法。

    小洛,很對不起,你能理解老師嗎?” 小洛心裡有種如釋重負的踏實:原來不是因為作業,數學作業一點問題都沒有,原來是衣服的關系,不過是衣服而已。

    小洛對老師重重地點點頭,微笑了:“能。

    ” 老師又說:“咱們班是許缤紛來替你。

    她沒有練習過,不大會唱這首歌。

    你能教教她嗎?這也很光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