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猶為離人照落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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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四哥其實是個至情至性之人,凡人凡事他若真心以待,必會罔顧一切。

    誰要是敢背着他玩花樣,隻怕不是掉腦袋那樣便宜。

    ”趙有智神色依舊恭謹,隻說:“王爺教訓的是。

    ” 豫親王幾乎是無聲的歎了口氣。

    他永遠不能忘記那一個天寒地凍的冬日。

    大雪已經綿綿的下了數日,天氣冷得幾乎連腦子都已經被凍住了。

    惜薪司的内官們連份例的柴炭亦敢苛扣,殿中隻生了兩隻小小的火盆,偌大的永泰宮就像冰窖一樣,他穿了那樣多的衣服,可是依舊冷得隻呵白氣。

    母妃病得一日重過一日,已經起不來床,服侍母妃的宮女内官們都躲了懶,隻剩了七歲的他陪在母親床前。

    母妃有時昏沉沉睡着,有時清醒一些,窗外的雪花打在窗紙上,發出些微的響聲,母妃喃喃的問:“是下雪了麼?” 母妃說的是舍鹘語,在這阖宮裡,亦不過隻有一個七歲的他可以聽得懂。

    他捧住母親的手,用舍鹘語輕輕的喚了一聲:“阿娘。

    ”母妃曾經如月亮般皎潔的臉上,隻餘了一種灰暗的憔悴之色,曾經有珠光流轉的眸中,亦隻是一片黯然,呓語般喃喃道:“若是在咱們回坦的草原上,下雪的時候,你的外婆就會叫奴隸們蒸羊羹酪,那香氣我現在做夢都常常聞得到。

    ”他心中難過到了極點,反倒笑起來:“阿娘想吃,灤兒命膳房去做就得了。

    ”母妃輕輕搖一搖頭,說:“我并不想吃。

    ” 可是他知道,他知道阿娘為什麼這樣說。

    宮中上下皆是一雙勢利眼睛,禦膳房連一日三餐的份例都不過敷衍,哪裡還能去添新花樣命他們蒸羊羹酪。

    母妃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臉。

    母妃的手心是滾燙的,仿佛烙鐵一樣,烙在他的臉上。

    母妃的聲音就像是雪花一樣,輕而無力:“好孩子,别難過了,是阿娘連累了你,這都是命啊。

    ” 刹那有淚洶湧的湧出,他并不是難過,而是憤怒,再也無法壓抑的憤怒。

    他霍然立起,大聲道:“阿娘!這不是命,他們不能這樣對待咱們。

    ”不待母妃再說什麼,便奪門而出。

     無數雪花漫天漫地卷上來,北風呼嘯着拍在臉上,像是成千上萬柄尖利的刀子戳在臉上。

    他一路狂奔,兩側高高的宮牆仿佛連綿亘靜的山脈,永遠也望不到盡頭。

    他聽得到雪水在腳下四濺開來的聲音,聽得到自己一顆心狂亂的跳着,聽得到自己粗嘎的呼吸。

    他腦中隻有一個念頭,他要去禦膳房,他要給母親要一碗蒸羊羹酪,他是皇子,是當今天子的兒子。

    母妃病得如斯,他不能連她想吃一碗酪也辦不到。

     正和門、經泰門、永福門……一重重的琉璃宮阙被他深一腳淺一腳的奔跑甩在後面,突然腳下一滑,重重摔在了地上。

    膝上的疼痛刹那椎心刺骨,他半晌掙紮爬不起來。

    雜沓的步聲漸行漸近,忽然聽到“哧”得一笑。

     他擡起頭來,在高高的步辇之上是皇二子定溏。

    一身錦衣貂裘,風兜上濃密水滑的貂毛,将他一張圓圓的臉遮去了大半。

    定溏看到他全身雪水狼籍的模樣,樂得前俯後仰,拍手大笑:“舍鹘小雜碎,摔得真是美,四腳朝天去,像隻小烏龜。

    ” 他腦中轟得一響,滿腔的熱血似乎頓時湧入腦中,他幾乎想都沒想,已經撲上去拼盡全身的力氣,抓住定溏的胳膊用力一拖。

    定溏猝不防及,竟然被他從步辇上拖了下來,頓時摔得鼻青臉腫,哇哇大叫。

    内官們搶上來可是拉不開他們,他牢牢抱住定溏,定溏又哭又叫,兩個人翻滾在雪泥裡,他一拳又一拳,重重的捶下。

    定溏拼命掙紮,拳打腳踢,定溏本來比他大上好幾歲,可是他不知從哪裡生出來的蠻力,就是不肯撒手。

    定溏着了慌,口中又哭又罵又叫:“你這個舍鹘雜碎,快放開我,我叫母後殺了你!殺了你!” 熊熊的怒火燃起,燎過枯謝已久的心原,一路摧枯拉朽,排山倒海般轟然而至。

    他讓這心裡的怒火燒得雙眼血紅,他騎在定溏身上,死死掐住定溏的脖子,定溏頓時喘不過氣來。

    内官們也慌了手腳,拉不動他的手,隻得去掰他的手指。

    他死命的不肯放手,定溏漸漸雙眼翻白,内官們着了慌,手上也使全力。

    隻聽“啪”一聲,他的右手食指頓時被巨痛襲去了知覺,他痛得幾乎昏阙過去,内官們終于将他拖開了,扶起定溏。

     食指綿綿的垂下,他從未那樣痛過,手指的疼痛漸漸泛入心間,内官都忙着檢視定溏有無受傷,他跌在雪水中,并無人多看一眼。

    雪白森森的指骨從薄薄的皮肉下戳了出來,血順着手腕一滴一滴滴落在雪上,綻開的一朵朵嫣紅。

    他不要哭,他絕不要哭,哪怕今日他們打折了他的雙手,他亦不要哭。

    母妃說過,在回坦草原上,舍鹘的兒郎從來都流血不流淚。

    他拼命的擡起臉,天上無數雪花紛紛向他眼中跌落下來,每一朵潔白晶瑩都像是母親溫柔的眼晴。